秦州剑神
贞观年间,秦州一带民不聊生,外有贼寇明火执械烧杀抢夺,内有官员监守自盗中饱私囊,直到贞观十三年一好义游侠横空出世,才稍止江河日下之势。
那游侠劫富济贫惩恶扬善从不留名号,只是每每行事后都会留下一篇告诫诗,诗尾署名处绘有一支依附峭壁的映红梅花,诗文洒脱写意,梅花经霜傲雪,因此,被秦州百姓拥戴为梅花先生。
梅花先生武艺高强,对于马匪流寇,往往是头戴斗笠以单枪匹马之势剑挑整个贼窝的,虽然嫉恶如仇,却也宅心仁厚,伤而不杀,愿意留他们一条退路。
对付官虎吏狼又不同于贼寇,贼寇之流是迫于生计才路上了歧途,贪官们多是决疣溃痈,毁于被财色蛊惑守心不固所致,梅花先生博学多识‘因材施教’,上至贪官污吏的金银珠宝,下到欺人衙卫的蔽体衣物,绝不挑食,而且每每是悄无声有,次日看到那封梅花信时才后知后觉。
近日,秦州的知州大人徐友之便是着了此道,徐府私库八百两银子一夜之间不翼而飞,甚至连知州大人的锦袍也被掳了去,气得爱财如命的知州大人一大早便跳脚骂娘,以探花入仕才高八斗的徐大人直言不讳:
“日他娘的”
其实咱这位知州大人初入仕途时也是被清扬县方圆百里百姓拍手称快的清廉好官,徐友之出身世家子弟,六岁就能吟诗作对,十三时亦能的舌战秦州群儒致使他们哑口无言,年仅十九便轻而易举摘取了当年的探花。
初入仕途的徐友之信誓旦旦壮志凌云,意欲一扫秦州城的污浊之气,在清扬县三个月整土木、修水道极被爱戴,不料挡了地头蛇的发钱路,不到一年便被豪绅们联名状纸告上了秦州知州大人,一身才学无处施展不说,又处处碰壁,十年寒窗苦读换来如此光景岂能如愿?
一气之下,徐友之举全家之财四处大点人脉,大费周章买了秦州知州大人脚边的一个小官,为官有道的他深知官场逢迎之术,十年间受尽凌辱磨平棱角,当年的一腔热血已然不在,换来的是如今秦州知州一职的显赫地位。
自此,一年四季,徐府门前送礼的小厮车水马龙络绎不绝,逢年过节更是夸张,就连徐府一个小小的门童也能在春节一天之内发家致富。
徐友之爱财如命却生了两袖清风的好儿子徐为民,勤俭为民,徐为民也确实没有枉费这个好名字,虽没入仕途,却以知州大人的公子之名处处体恤民情,徐友之近两年为了应付上头做的表面功夫多半由他牵头,期间未有半点克扣,均落地做成了实事,这才稍微将这位知州大人的名声挽回了些许。
这日清晨,饭桌上徐为民又开始拐着弯劝谏自己这位‘爱民如子’的老父亲了。
“爹,你尝尝这块鸡心,是我专门吩咐下人今早去南巷倾心阁买来的,听说他家的鸡心已经传到扬州去了。”徐为民夹了一个鸡心放在自己老爹的碗碟中。
知子莫若父,这位身形臃肿的知州大人混迹官场二十多年,察言观色的本事出神入化,一眼便看出儿子的心思,道:“你能有这好心?说吧,又有什么事求你爹了。”
徐为民嘿嘿一笑,又给夹了一块递了过去,道:“孩儿听说半坡县前日遇了水祸又有农民闹事了,爹这几天操劳梅花先生的案子,你看能不能让孩儿去安抚民心,也分担爹这几日的辛苦,您也知道,孩儿我别的本事没有,长安十年求学口才可是一……”
长安十年求学落了个乡试不中的徐为民海口还未夸完,就给他老子打断了。
“想都别想。”
“这是为何?”
徐友之肥胖身子不动,微微扭头一侧,站在徐友之旁侧的贴心丫鬟赶紧用一块锦绣棉巾给他衬干净了嘴巴,这丫鬟明眸皓齿好看动人,徐友之一把抓住她的手,轻轻一嗅,黯然销魂,这才道:“你娘亲离开的早,秦州又在天子脚下,取妾过多易被猜忌,你年纪轻有些事还不知根底,不知二十年孤身一人的寡淡,半坡县马游博已年近不惑深知我心,今早孝敬我两个暖床丫鬟,功力深厚……”剩下的不便对自己儿子说出来,徐友之揣着丫鬟的纤纤玉手满脸堆笑,吧唧一声后草草收尾道:“总之半坡县的赈灾物资由马知县全权负责,你就不用费心了。”
看着自己混账老爹脸上的笑,徐为民自知这事没了指望,半坡县全县灾民要为马游博及其两个浪荡女子的飞黄腾达买单了。
这天夜里,谏言失败的徐友之闩上门房提笔写了封书信,待到夜深人静四下无人时,便暗中将这封信藏在了徐府门前左手边一只丈许高的石狮子口中。
钔鱼街上更夫敲锣四下:哐哐哐哐……响彻秦州城内城外。
四更天,徐府柴房失火,正待徐友之差人救火,自个却在床头鱼水之欢时,又有仆人火速来报。
“老爷,不好了,公子房也失火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沉迷两架烂肉的徐友之顿时豁然大悟,衣不蔽体破门而出,一声声“民儿”喊得撕心裂肺。
这位浑浑噩噩的知州大人最爱两物:财和子,得知自己独生儿子可能要出事,那还顾得了其他。
东厢公子院中丫鬟仆人为了救火乱成了一锅粥,公子房大火熊熊不减其势,徐友之救子心切,力气大的惊人,两名衙役外加一个师爷,虽奋力抵抗,还是被他一步步拖向火房。
突然听见房后草丛中有人出声,老爷子虎躯一震连喊三声‘安静’,终于听见有人在喊爹了。
衙役丫鬟扶着自家老爷,知州徐友之搀扶自家儿子,喜极而泣,带着哭腔道:“我的民儿,你怎在这,可没把你伤着吧?”
徐为民满脸黑炭,声音无力,摇头道:“我见起了火赶紧从窗中跳出,没伤着,只擦破了点皮。”
徐友之撩起宝贝儿子的衣衫,胸前映红一片,立马心疼的又梨花带雨的,“瞎了眼的狗奴才,不去扶公子扶我做什么。”可怜下人遭了两巴掌。
得知徐为民安然无恙后徐友之冷静下来,突然大叫一声,“坏了,快随我来!”
一声令下,半百人数随着臃肿老爷来到自己的厢房,里面灯火扑闪,不见动静。
徐友之轻声道:“香儿、梅儿你们在吗?”
见无人应答,徐友之作了个手势,一群人黑压压冲了进去。
只见两个贴身丫鬟一丝不挂,双双跪在塌下,显然是被人点了穴道口不能言。
一群人看着两个丫鬟的大好风光目瞪口呆,唯有徐友之目不斜视,火急火燎扑到了榻上,丢开床铺一把推开塌下暗格,只见里面空空然只有一张白纸,其上一首骂人贪图享乐的浅诗:
‘尊前贪喜是游魂,已过前廊涧底花。童子泉石慵不选,止因不伪有年华。行人肯止如今在,官吏朝行有弟兄。花下前廊来骂我,只应香饵入京华。’
署名处是一朵依附崖壁的料峭红梅,雪中傲芳,开得极为好看。
中了调虎离山的计,徐友之脑中一白瘫坐地上,十年心血全没了,他起身大骂:“狗东西 ,三番两次欺辱与我,我徐友之与你势不两立!”
两日后,半坡县县令差人送了一个箱子过来,箱中是纹银三百两,外带一纸信。
信中大意是说徐友之的赃物在半坡县被发现在难民手中,马县令全力搜捕追回了一百多两,自己补了一百多两,凑齐了九牛一毛中的三百两之数。
徐友之看过书信后坐在堂上一言不发,徐为民则好言相劝让他悬崖勒马勤政爱民,这位知州大人气不打一处来,又一次直言不讳骂了句:龟儿子,惹得堂下仆役失笑挨了三十大板。
徐友之折腾十几年,敛来几万两银子,两夜之间便丢了一半,这搁谁手里能好受?况且他是秦州知州,江洋大盗偷了别处都是情有可原,唯独他这里不行,面子里子全没了,百姓如何看他在其次,官场同僚如何看他,朝廷如何看他?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倒不如斩草除根!
这天,徐友之在私宅设了家宴,前来赴宴的除了各县县令、秦州城腰牌捕头和官场上的狐朋狗友外,还有一位贵客。
家宴设在了徐宅中庭,徐友之以知州大人的显赫身份独坐高堂,徐为民为父招揽朋客坐在席中,
突然院外传来一声朗笑,一个黑影掠过层层守卫落入中庭,“徐大人别来无恙!”
院外一声朗笑,一个宽背汉子越墙进来,落地沉稳。
众人循声看去,来人身材高大满脸青筋,是个宽背汉子,身后一口环首大刀如同门扉,少说也要五六十斤重。
十三环刀吴仁义,秦州西北十三个马帮的当家首领,三日内杀了六位匪中敌手的江湖高手,亦是徐友之的命中贵人。
徐友之之所以在十年内顺风顺水步步升高,有一般功劳是吴仁义暗中除去异己得来的。
肥头大耳的徐友之见他前来赴宴,事情多半也就成了,连忙回礼道:“吴兄赏脸前来,给足了徐某脸面,请上座!”
随着此人前来,徐家私宴得以开席,席上众人口无遮拦,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大肆炫耀搜刮民脂民膏的恶行,一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嘴脸让徐为民心如黄河泛滥,大为恶心,借故溜走了。
不用想也知道这群人聚在一块的目的是为了铲除梅花先生,草莽匪寇和贪官污吏同为一席又能做出什么好事!
徐为民独身来到书房,几番提笔踌躇后,书写了份信笺,打了个口哨招来一只白鸽,徐为民将信纸卷好藏在白鸽腿上的信筒中放飞了出去。
徐为民没带丫鬟仆人,不齿与那些人为伍,独自一人走在秦州街上,闻着尘世烟火味,笑意满满。
八月初,烂谯、马河、冯窟三县遭逢大雨,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朝廷派发赈灾粮三万石,白银两万两。
次日,秦州城城门贴有告示:烂谯、马河、冯窟三县大雨不绝,朝廷不负众望拨款白银两万两,灾粮三万石,不幸于繁华林落马道被贼匪吴仁义截获,不日便要运出秦州,城中甲士皆以调往灾区,无一援手,烦请秦州义士出手救三县转危为安,不甚感激!
这告示中的意味不言而喻,就差把请君入瓮四个打字也写进告示了。
人心险恶,这是个大套,梅花先生不来,赈灾物资便尽数落进了这群乌合之众的口袋,即便朝廷追查下来,徐友之庙堂之上的能辩之士也能为他开脱干净,二梅花先生来了,趁机除去斩首除根,这些物质也能为其所掠,好一个稳赚不赔的买卖。
只是有一点他们算错了。
月过树梢已至午夜,繁华林落马道一袭黑衣乘风而来,脚踩树梢由远及近如蜻蜓点水,至数里处隐入夜中不见了踪迹。
窝藏赈灾物资的山洞中,徐友之与吴仁义等一众官员劫匪共处一室,有一胆小的县令道:“徐大人,我听闻那梅花先生武艺高强来无影去无踪,粮食和银两他肯定难以搬空,可我们这些个……”
话未说完便被知州徐友之打断了,冷笑道:“三个月前,王大人扣押数万饷银时可没有现在的优柔寡断,何必灭自家威风长他人志气,有秦州城四百守军,还有吴兄和苟兄在此,料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插翅难逃,况且……”
徐友之话到嘴边卖了个关子。
“况且什么?”
“况且在场的诸位大人中,以我徐友之贪赃枉法徇私舞弊最为得心应手,你现在打退堂鼓,莫非……”
徐友之一个眼神扫去,那位知县大人立马噤若寒蝉,“小官唯以知州大人马首是瞻!”
突然西北方一声惨叫,有重物掉在了地上,洞中众人愕然,有人以口哨声为暗川音讯,说道:西北邵谷,马三被一箭穿心。
徐友之心思缜密,半晌道:“诱敌之计,不可再中。”
惨叫声在西北方向连连响起,哨声也不断传来,几息之间,已经有十一人被杀,都是一招制敌,杀完便离去。
山洞中有位颇有名望的大人道:“知州大人,机不可失啊!”
徐友之沉思片刻,原以为又是调虎离山之计,看来是自己多虑了,遂点了点头。
洞口专门以哨声传令的号手见状,赶紧发号施令,一声哨响,顷刻间,藏于暗处的秦州四百兵卒齐奔西北而去。
簌~一声箭响,洞口号手应声倒下,洞中火把上的火焰左右摇晃,众人面面相须,吴仁义与一位姓苟的铁牌捕头联袂掠出洞去,顿时叮叮叮……铁器交加之声响之不绝。
"徐大人,这……"
又有人动摇军心,徐友之做了个手势,一个铺头刀起刀落,一颗人头滚落洞口。
“有目共睹,裴大人一马当先去捉贼寇,一个不留神给贼寇害死了。”
洞中众人纷纷倒吸凉气,这位知州大人仅有的一点良知只在能为徐家传宗接代的徐为民身上,旁人沾不到半点。
洞外三人激战正酣,那位铁牌捕头的狭刀不知何时断成了两截,吴仁义手中的环首大刀也有好几处崩了刃,两人各立一处树梢,与下方洞口互成犄角之势,随时可以应援。
突然吴仁义脚下,一柄钢剑刺来,攻势凌冽,吴仁义臂膀宽阔,五六十斤重的环首刀舞成了花,将脚下齐腰粗的树干劈成了木屑。
梅花先生身法灵动,木屑不沾身,脚尖轻点地面重新隐入树林。
又有一剑刺来,指向吴仁义后背,吴仁义没发觉,却给那位铁牌捕头瞧见了。
“小心背后”
铁牌捕头提醒一声,纵身下去助战。
吴仁义忙往身后劈出一刀,势大力沉,梅花先生借力打力,一柄刚剑转刺为劈,两兵相交,梅花先生脚点刀身弹飞而去,正是去杀苟捕头,那位来助战的捕头始料不及,被长剑连刺四下,半空跌落下去。
梅花先生重新没入了夜中,苟捕头胸口四处剑伤,血流不止,不一会就已气绝。
吴仁义一柄环首刀横在身前,目光不断扫向暗中,朗声道:“阁下与长安鬼影门是什么关系,我师与鬼影门贺师父是至交好友。”
无人应答,唯有一柄刚剑刺来,吴仁义叮叮叮……连挡三下,梅花先生又遁了回去,吴仁义低头一看,臂腕处显出一道红线,片刻便淋了衣衫。
“阁下若能绕我一命……”
不等他说完,梅花先生乘胜追击又是一剑刺来,吴仁义刚要提刀去挡,只见剑芒从上往下划过,自己整个右臂便齐肩落下,剧痛传来,吴仁义刚要大叫,又是一剑,自后颅而入,并口腔而出,半点声响也没出来。
梅花先生杀人干净利落,面朝洞口都戴斗笠,抬起左腕,将袖中仅剩的的三支暗箭一并射出,洞中有三人应声倒下。
洞口火光下,有一臃肿富态的身影缓缓走出洞口,正是知州大人徐友之。
“你胜了,梅花先生名不虚传,徐某这颗头颅归你了。”
梅花先生不理不睬,转身离去,没入漫漫长夜。
回来路上,徐友之苦思不得其解,为何为民除害的梅花先生独独不杀自己?
当晚回来,徐友之两三天不见儿子,甚是想念,亲自去公子厢房寻找,见徐为民侧卧床榻,面朝墙壁,徐友之喊了两声却不见回应,他心感不妙,一把翻开儿子,只见一柄短刃刺入胸腔没至刃柄,伸手去使鼻息,身体尚温,却已气绝身亡。
床头平放一张信纸,其上只有四个大字:不义不孝,署名处是一朵峭壁梅花,傲立雪中,铮铮待放。
未有鬓须根,寒流细看来。花繁胝渐稳,来访九江来。晓入春风面,烟霞不复开。识公千古内,石獭不劳栽。
一生劳苦骂名,却换来个白发人送黑发人,何苦来哉!
三日后,徐友之为爱子举办丧礼,随行之人除了徐府下人外竟无一人,徐友之十年知州,竟未挣得半点名声为儿子吊唁送葬,真是可笑。
出了秦州城一路往西,随行者中多了一个提剑的仓髯老者。
到了坟地,打穴、开山、行礼过后,徐友之立上一块碑文,上述:爱子徐为民之墓,右下一行小字:慈父徐友之立。
突然,仓髯老人提剑而来,凌空一剑削去碑上字迹,抖动剑花重新刻下八个庄重肃穆的隶字:爱徒梅花先生之墓,右下一行小字:师贺义穆立。
徐友之一脸茫然,“阁下是?”
老人愤懑激昂破口大骂,“虎饱鸱咽豺狼之货,老天瞎了眼,竟让你这犬悖之徒做我爱徒之父,你怎配得?”
说着甩给徐友之一纸信封:
师父近安,不孝之徒徐为民顿首拜上:
愚徒提笔蘸泪,再三踌躇,一纸之言不足扩语,难表心酸。流落长安十年,幸得师父收留,教道义、授功法、点要厄,明事理,不辞劳苦,愚徒才有今朝之所得,无以为报,余以此身换师门大兴才能聊表寸心。得师父指点愚徒得以北上,以解救故土之患难为己任,不曾遇家父为祸乡邻,鱼肉百姓,愚徒数次规劝,收效甚微,因其父入仕时常以梅花之独傲霜寒自喻,是以化名梅花先生,意点其父幡然醒悟,迷途知返。后知我父深陷泥潭,有心为民除害却有违孝悌,纵其行祸又悖逆道义,受挫彷徨不知退进,山水疑无路,柳暗逢花明,唯有愚徒之血才能告诫愚父,洗心涤虑,遂以飞书告知恩师为民之不孝,若有来朝,愚徒再报师恩。
临书仓卒,不尽欲言。
不孝徒为民绝笔
贞观九年八月十二日著于暗室。
自此,梅花先生绝迹江湖,秦州多了位勤政爱民洁身自好的知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