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耀武是个罗锅子，但这并不妨碍他‘手脚伶俐’，在成县他是有名的‘鬼手’，所谓鬼手，又称扒手，就是流子小偷一类的梁上君子。

　　十二年前，马罗锅子财迷心窍摸了个不该摸的贵人，被人小惩大诫砍了一根手指，后来不知又犯了什么浑，逃离了成县流落江湖了。

　　俗话说：尚有一技在，四方不压身，马罗锅子凭借出神入化的手上功夫，一招鲜吃遍天，混的风生水起，还在凤翔一带被一些行内高手称作“九指盗圣”

　　如今，他用十四年流落街头换来了八十两银子，‘功成名就’后便想着‘荣归故里’。

　　成县的九湾河渡口早晚都有客船，马罗锅子是早上到的，当天中午便淋了场雨。

　　小雨过后空气格外清新，马罗锅子出了酒馆，走在青砖铺就的马道上，悠闲自在，他从小就入了小偷的行，从小到大从没这么神气过。

　　突然一个骨瘦如柴的小孩从背后撞了上来，“得罪得罪”

　　“不妨事！”马罗锅子道。

　　小孩转身离开，他又给人拦住了，“小兄弟，你东西掉了。”

　　小孩回头看了眼地上的一文钱，赧颜一笑，道：“我的我的，谢谢谢谢。”捡了钱后，小孩脚步轻快，转眼便消失在人群中。

　　马罗锅子左右一瞧，见没人注意他，将一颗藏在指间的银粒子揣进了怀中。

　　原来方才那小孩是他的同行，小孩从背后撞上马罗锅子，待罗锅子吃痛分神时一把扒去了他一个装三文钱的小袋。可惜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马罗锅子成名已久岂会这么容易让他得逞？他故意在地上扔了一文钱，提醒后等小孩捡钱的时候礼尚往来，摸回来一颗银粒子。

　　神不知鬼不觉，“九指盗圣”之名当之无愧。

　　回到成县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家看看婆娘和儿子，马罗锅子当初离开成县，留下来一妻一子，现在不知他们娘俩过得怎么样了。

　　穿过两条小巷就到自家门口了，就在他犹豫要不要敲门时，里面传来了一声惨叫……

　　马罗锅子趟过江湖，生性警觉，绕到屋后轻轻一跳就越上了屋头，藏在了房檐下面。

　　只见院中一个小孩趴在长凳上，光着屁股，上面红了一大片，正是中午和他交过手的那个小孩，给小孩屁股上药也不是别人，是自己的婆娘。

　　猫在房檐下好一会，马罗锅子总算是听明白了，原来那孩子和自己交过手后丢了银子，没法给上面的头儿交差，让人给揍了，原来他儿子子承父业，也干起了小偷的行当。

　　天色渐晚，才停了没多久的雨又淅淅沥沥了，孩子吃过晚饭就又出门去了，这是他的一点小心思，跟着别人混饭吃，勤出活才能被多瞧一眼，日积月累，总有一天他也会爬在人头上。

　　屋内的妇女正要关门，突然一只脚伸进屋内，她吓了一跳抬头去看，怔了好久才放他进来，“你……还回来做什么？”

　　马罗锅子一屁股坐在凳上，不答反问，“出去的老子的儿？”

　　女人默不作声。

　　马罗锅子气的站起身，“你咋让老子的儿去当小偷了？”

　　女人一巴掌甩在了他脸上，将这十四年来积攒的委屈全甩了出去，“马罗锅子，还知道你有个儿子啊，你知道你一走了之后我们娘俩怎么过来的吗，吃了上顿没下顿，要不是靠我娘家救济我们连头两年都熬不过来，我儿不去偷东西补贴家用，难不成将我们娘俩活活饿死……马罗锅子你个挨千刀的，你咋不死在外边……”

　　女人终于落了泪，泣不成声，但支支吾吾的埋怨没停过。

　　马罗锅子立在屋中不知如何是好，怯声文道：“他……他叫什么名字？”

　　女人边抹眼泪边抽泣，哽咽道：“还……还没取呢，街坊们叫他马狗儿……”

　　马罗锅子又沉默了，他爹是个小偷，他是个‘大偷’，总不能祖祖辈辈都干这下三滥，不做点事儿出来，待在这个家里他脸上臊得慌，这样想着，他一头扎进了雨夜。

　　天上放晴了两三天后又变得雾蒙蒙的，成县南口十台坡的破窑里被人发现放了一只木盆，盆里有整整一千文铜子。

　　这是江湖中金盆洗手的规矩，一些有名的角儿挣得盆满钵满后想安然无恙退出江湖过平静日子，就要金盆洗手。

　　木盆是马罗锅子放的，他不想做小偷了。

　　可上树容易下树难，想金盆洗手可没那么简单，依成县‘鬼手’们的规矩，马罗锅子得先站出来接受行内人得挑战：守住一样被指定的东西十天不被偷走或骗走，成功了退出江湖，任何人都不可滋事寻仇；若失败了，就是技不如人，别人要杀要剐，不可低头求饶说半个不字，也不可击鼓报案求公道。

　　很快风声散开，成县有个大人物要金盆洗手的消息被传得沸沸扬扬。

　　没几天，破窑里就有了答复，有人留下了一尺白布，上面用红墨水写了‘万金楼，八棱唐剑’七个字。

　　白布代指孝服，红墨水则代表血迹，这是仇家留下的；‘万金楼，八棱汉剑’七个字则是被指定马罗锅子要守的东西是万金楼里的一柄八棱唐剑。

　　这一天，天上又逢小雨，四指鬼穿的破破烂烂，扮作一个要饭的泡在万金楼前的雨里。

　　万金楼是成县有名的古玩店，里面打手齐备眼线也多，要下手本身就不容易，再加上马罗锅子这样一位老江湖，用偷指定会被抓包，不能硬取只能行骗。

　　小雨断断续续下了九天，马罗锅子便在雨中泡了九天，这九天里万金楼里来来往往人很多，看那柄八棱汉剑的也有好几个，却都出不起价，瞧一眼过过瘾就走开了，所以相安无事。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是仇家想让他多活几日，最后一天再了结的意思。

　　果不其然，第十天早上，一把黑色的油纸伞撑在了马罗锅子的头顶，“罗锅子，抬起头来瞧瞧，还认得我这张脸不？”

　　马罗锅子抬头一看，吓得大气不敢出，“徐六子，你没死？”

　　“死？我也一度以为自己要死了，可阎王爷说时辰还早，不收我。”徐六子蹲了下来，看着马罗锅子的脸，又道：“以后也别再叫我六子了，爷现在飞上枝头变凤凰，成了柳家的上门女婿，东八街的龙头老大了。”

　　“还记得十四年前你对我做了什么吗？”徐六子问道。

　　十四年前，马罗锅子偷了吴家的金子，被发现后嫁祸给了徐六子，害的徐六子被吴家人捅了两刀子，罗锅子怕事情败露后挨刀的换成自己，就逃离了成县，一直等到吴家吃了官司没落了才敢回家，这十四年来他一直以为徐六子没活成，没想到反而飞黄腾达了。

　　马罗锅子满脸羞愧，道：“我……”

　　他‘对不住你’四个字还在嗓子眼里没出来呢就给徐六子打断了，恨恨道：“别……千万别说对不住的话，我挨了两刀子，在床上要死要活躺了大半年，我娘也累出了一身病，为了找你，我废了十几年的心血，仅一句对不住就能过去的话，我对不住自己，对不住肚皮上的两道疤、对不住这十几年的心血、更对不住我娘。”

　　大雨滂沱，徐六子持伞离去，他的话从身后传来，“我现在成了爷，不能再用下三滥了，我会从你眼皮子底下拿走那把剑，让你输的干干净净，半点怨言也说不得，届时，也让你尝尝被人砍的滋味儿。”

　　第十日，晌午，一个锦衣汉子走进了万金楼大堂，退去招呼他的小儿，张口吆喝来了万金楼的掌柜，指名道姓要看看那柄八棱唐剑。

　　马罗锅子一眼看出他就是徐六子请来的千手，以防万一，尾随了进去。

　　“是你要看我的镇店之宝……”万金楼的掌柜一眼瞧出来人腰间佩戴的玉坠子价值不菲，立马语气大变，“这位爷真是慧眼识珠，这柄八棱唐剑可是我们店里的宝贝，唐玄宗时期的物件，贤相姚崇因辅佐有功，唐玄宗着人给他专门打造的佩剑，用以光耀明媚，转了十几手才到我这里，价值不菲呢。”

　　锦衣汉子自称叫做渠水成，仔细端详着手中的宝剑，道：“价值不菲？天底下就没我主子买不下的东西，你开个价吧。”

　　掌柜的一见是个阔主，立马用手比划出来了个数字，道：“这个数，不还价……”

　　渠水成扫了一眼，点了点头，道：“价是实在价，货实不实在我就不得而知了，这样如何，东西我拿回去给我家主子过过目，若是真的，我再拿钱来，怎么样？”

　　掌柜脸上显出难色，“爷，对不住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是万金楼几十年的规矩，不敢改。”

　　渠水成思虑了一下，道：“成，我用这块玉佩作抵押，再立个契约总该行了吧。”渠水成将腰间的坠子摘下，递给了掌柜。

　　掌柜的是个人精，早就看出了那块墨绿玉坠的与众不同，上手后压手沉重玉质通透，而且经过长年累月的佩戴，玉质表面渗入了人的汗渍，看起来泛着琥珀光泽，仔细端详后更是连连称奇，玉坠一面錾刻‘劉’字，一面錾刻‘公嗣’二字，“这……这是汉……”

　　“掌柜的见识不凡，这正是蜀汉后主刘禅之物，抵你这把剑，绰绰有余，咱们再立个契子，免得有人赖账。”

　　“极是极是。”掌柜的招来伙计取了笔墨，两人当场立下了一方违约，十倍价赔的字据后，渠水成带着那柄装有八棱唐剑的木盒出了万金楼。

　　马罗锅子继续尾随其后，那块玉坠子他刚才也瞧过几眼，多半是真的，接下来只要盯着这柄剑在渠水成手里不被骗走或偷走就行了。

　　渠水成是练家子，出了万金楼拐进一条巷子就飞奔起来，身手极好，时不时腾空而起飞檐走壁，马罗锅子哪里跟的住他，不过渠水成似乎是得了徐六子的吩咐，有意戏耍他，不敢甩开，每每在罗锅子跟不上的时候就停下来等一会，喘两口气后又继续跑，如此这般。

　　马罗锅子舍命陪君子，从南巷跑到北巷，来来去去跑了三个来回，近三四十里路，好在那个装剑的木盒一路都没被掉包。

　　过了晌午，马罗锅子被渠水成一路又带回了万金楼，将宝剑交还给了柜台，一嗓子招来的掌柜，“我家主子说了，货是好货，价也合算，现银我带来了，你把坠子给我，钱和契子你一并拿走吧。”

　　一直尾随的马罗锅子扶着门框大喘气，正纳闷怎么又折回来了时，大堂里，掌柜的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连连磕头，“渠爷，我对不住您，东西……东西给人偷走了……”

　　“掌柜的，你莫不是在戏弄我，谁这么大胆不要命了，敢在你万金楼偷东西？”

　　“真的，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玉佩我不敢交给下人，一直揣在手上，刚才七七八八来了好些个人，东问一句西问一句，把我给搞糊涂了，突然一股脑又全走光了，我一回神才发现手里的玉佩变成了烂石头……”掌柜将一块石头高高举过头顶，声泪俱下道。

　　渠水成立马暴跳如雷，嚷嚷道：“你大爷的，你可知道那块坠子是我家主子的心头肉，你把它弄丢了，我回去如何交差？”渠水成接着就要拉掌柜去见官主持公道。

　　契子在渠水成手里捏着，打官司是必输的份，到时把万金楼的名声弄丢了，生意也做不成了，掌柜的自然不肯去，赶紧连磕了几个头，说要要将八棱唐剑双手奉送，再加些钱物抵那块坠子，这才堪堪堵住渠水成的嘴巴。

　　楼里的人在商讨决策，门外马罗锅子摇摇晃晃离去，一不小心便踩空摔了个狗吃屎。

　　他瞬间明白过来，自己中了徐六子的调虎离山技，先是利用渠水成将自己引开，然后又差人混淆万金楼掌柜的耳目，趁他分神顺走了用来抵押的坠子，赔了夫人又折兵，两拨人配合的天衣无缝，只有自己被人像狗一样耍的团团转

　　马罗锅子彻底输了，没输在用了半辈子的手艺上，输给了徐三巧妙的诡计。

　　这天傍晚，重云如盖，停了才一天都不到的老天爷又下起了倾盆大雨，似乎马罗锅子回到成县的这几天雨就没停过，就像他做的事，一件没成过。

　　回到老家，没碰到儿子马狗儿，马罗锅子给自己婆娘交代了几句话后匆匆离了家门，一路往南。

　　来到成县南口十字坡下，徐六子在坡上站在渠水成的油纸伞下，拄着八棱唐剑等他许久，“罗锅子，你输了！”

　　马罗锅子站在坡下，低着头，“输了，输给你徐六子，不怨!”

　　“罗锅子我问你，我徐六子和你从小长大近二十年的交情，你当年怎忍心将脏水泼在我身上？”

　　“我……是我罗锅子对不住你。”

　　“行，我也不多问了，当年我被吴家捅了两刀，记了十四年，十四年来一天安稳觉没睡过，不见你的性命，我徐六子枉活三十又六。以往的两刀连本带利换成三剑，三剑劈死你，不算残忍吧？”

　　雨声压过说话声，只见马罗锅子嘴皮微动，说了两个字：不算!

　　徐六子接过渠水成手里的伞，渠水成接过徐六子手里的剑，拔剑出鞘，缓缓走下水泥坡。

　　“得罪了。”

　　‘罪’字出口，渠水成一剑劈下，他是练家子，出剑很快，剑已经收了回来，马罗锅子的惨叫才刚叫出声，然后，一只齐腕而断的手掌就掉在了地上，一股血水混着泥水流下坡去。

　　徐六子居高临下，厉声道：“再砍！”

　　又是一剑，又是一声惨叫，马罗锅子重心不稳跌倒在地，一屁股坐在了半只脚掌上，脚掌断痕齐整。

　　渠水成第三剑朝向了马罗锅子的脖颈，正要劈下时徐六子喝住了，“慢，去把我手底下那些‘小鬼’叫来，叫他们看看背叛我徐六子的下场。”

　　话音刚落，马罗锅子忍着剧痛跪倒在地，磕头不止，“六子，命给你我没半点怨言，只求你看在咱俩从小到大的交情上，别让你手底下的‘小鬼’看见，求你了！”

　　“为何？”

　　“东八街里有个‘小鬼’叫马狗儿，是我的儿。”马罗锅子说完一头磕在泥水坡上，紧紧贴着地皮不再抬起。

　　“你窑洞置盆散金为的是你儿子？”

　　“我爹小偷当了一辈子养活我，我当了半辈子养活我儿子，都知道这不是条正道可就是没法子，现在我有法子让我儿走正道不受别人脸色，做个堂堂正正的人，若是让他看见自己老子是小偷，这一辈子就抬不起头了。”

　　大雨终于停了，成县北口两座崖间架起了一道虹桥。

　　徐六子呆呆望着虹桥，忘了收伞，矗立许久，缓缓道：“两刀换两剑，本钱还清了，利息算在从小长大的交情里，你走吧，以后见了面，我不喊你罗锅子，你也别叫我徐六子，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马罗锅子抬起头，看着坡上的身影疑惑道：“为啥？”

　　徐六子收了伞，踩着泥泞缓缓下坡，边走边道：“我也有个儿子，比你儿子小一岁，前两天跟我去拜寿，手贱顺走了张家的夜明珠，晚上被人打了个半死，天下父母一般心，你的为难我知道，若是为了出气宰了你，我下半辈子也得不安生，睡不了好觉。”

　　从这一天起，江湖中少了个‘九指盗圣’，成县渡口多了个缺手缺脚的摆渡人。

　　又是一个雨夜，一个孩子徘徊在九湾河渡口，这波船上来人不少，有个贾绅下了船，那孩子不假思索撞了上去，却被一个缺手汉子抓住脖颈拦住了。

　　“你是马狗儿？”汉子道。

　　孩子使劲挣扎，“你管老子是谁，快放开老子。”

　　“从今天起，别再做‘小鬼’了！”

　　“你他妈谁啊，我老子都不敢这么和我说话！”

　　汉子一巴掌甩在孩子脸上，留下个清晰的掌印，“我让你知道知道你老子敢不敢和你这么说话。”汉子又是一巴掌甩了出去，“我叫马耀武，是你老子，从今天起，你不许再叫马狗儿，你的名字叫马凌文，明天就开始去私塾上学，学费我来出。”

　　马凌文挨了两巴掌，看着不知哪来的爹，生怕再挨巴掌，一个劲的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