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清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但也只能实话实说：

　　“回陛下，王爷他，只是染了些风寒。”

　　宁也不停摩挲的手指停下了，眉头紧皱。

　　“仅是染了些风寒，就烫成这样？”

　　饶是没什么常事的宁也也知道，寻常着凉就是感冒流鼻涕之类的，何况李斯的体格又不像他那样弱不禁风，能烫成这样肯定不仅仅是小感冒这么简单。

　　裴清低下头，再没说出别的话来。

　　他闭了闭眼，到底没说什么责怪的话，这也不是他的错，就算把他打一顿李斯也不能好起来。

　　“叫太医院其他太医来，叫他们都来。”

　　杨康乐派人去叫，出去打了盆冷水进来，将锦布放进去浸透了。

　　“给朕吧。”

　　杨康乐知道陛下此时心里急，也明白陛下对王爷的感情，直接将手上的布递给了他。

　　宁也接过来，眼下正值深秋，马上就要入冬了，冷水冰凉冰凉的。

　　他拿在手里缓了缓，怕太凉会刺激到李斯，等觉得不扎手了，才搭在李斯的额头上。

　　手下的温度依旧滚烫，碰一下都好像会烫到。

　　宁也又取了一块锦布来，浸过冷水后，一点点的帮他擦身。

　　李斯生的高挑，站起来比他高大半头，身上都是肌肉，在床上时他经常说李斯身材很棒，手感也很好。

　　手中的湿布擦过手臂，宁也突然觉得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李斯一直身体很好，符合一切健康的标准，他以为李斯这辈子都不会有什么病痛。

　　但他就在眼前这么突然病了，烧的昏迷不醒，甚至太医都诊不出缘由。

　　宁也吸了吸鼻子，将已经变热的湿布递给杨康乐，拉过寝被给李斯盖好，像李斯做过无数次那样把被角掖好，低头在他额头上印下一个吻。

　　裴清早已退到外室，里边发生的事是不该让他知道的，就算他知道了也要装作没看到。这等皇室秘辛保不齐会惹来杀身之祸。

　　大殿内呼啦啦跪了一地的太医，宁也已经无心在意他们诧异的眼神，疲惫的闭上了眼睛。

　　他们在下边小声探讨，但每个人的脸色都不是很好。

　　“如何？”宁也的耐心已经快要耗尽了。

　　“这......”他们面面相觑，说出的话却结结巴巴。

　　宁也眉头皱的更紧，盘腿坐在矮榻上，仅着一件里衣和单薄的外袍，身上却已经急出了一身冷汗。

　　“有话快说，朕没心思听你们这这那那的！到底如何？”

　　“是是，陛下。王爷只是有些风寒之症，只是为何昏迷不醒，臣等......”

　　宁也不安的转动指根的戒指，听他们还是没说出什么有用的话，心中更加烦闷，想起李斯的情况，又气又急。

　　“要你们何用！都滚！”

　　一群人惊慌地站起来往门外走去，却也没敢真的回太医院，但眼看着陛下龙颜大怒，谁也不敢触这个霉头。

　　人都出去了，宁也出了口闷气，这个时代的医疗确实不怎么发达，而且李斯也确实病的突然。

　　但他还是控制不住的生气，自己也不知道在气什么。他揉了揉眉心，看了一眼杨康乐。

　　杨康乐接到眼神，立马往门外走去。

　　“裴太医。”

　　裴清立马走上前来，向着杨康乐做了个揖：“杨公公。”

　　“裴太医，陛下是气急了，咱们都知道王爷是陛下心尖上打的人，眼下病成这样定是着急的。”

　　这话摆明了是在和裴清解释陛下方才的大怒，裴清忙低下头，不敢接这话。

　　“公公言重了，微臣医术不精，不能为圣上分忧，罪该万死！”

　　“裴太医不必如此，陛下还想再吩咐几句。”

　　“是，是。”

　　裴清跟在杨康乐身后又重新走进殿内，宁也仍旧是一副愁容。

　　“陛下！”裴清进门扑通跪在宁也面前。

　　“起来吧，先开些滋补的药来，朕再容你们几天。下去吧。”

　　他摆了摆手，又回了内室，李斯的体温仍旧高的烫人，宁也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他伸手抚平李斯紧皱的眉头，又将他额头上的湿布取下来换水重新搭上。

　　杨康乐不知这是陛下第多少次叹气了，眼见天渐渐亮了，后半夜陛下就这么守在塌边，换布浸水，一下都没合眼。

　　“陛下，您歇一下吧，等下还要上朝。”

　　宁也微微摇了摇头，这副身子的确是弱，养了这么些时日了，眼下熬上半个夜就觉得有些头晕。

　　伸手试了试李斯的额头，还是烫。他将额头上的布换下来，重新浸过水搭上。

　　“更衣罢，传点东西上来。”

　　“是。”

　　宁也刚一站起来，就觉得天旋地转，差点没站住，幸好杨康乐及时扶了他一把。

　　“陛下，您要保重龙体啊！”

　　他轻轻叹了口气，“无事，别大惊小怪的。”

　　在杨康乐的服侍下换了衣服，宫人们摆了一些精致小菜和白粥。

　　宁也漱过口，简单吃了几口。

　　许是心中有事，加上熬了半夜，粥刚一入口，他就反射性的想吐。但是想到眼下的事，自己不能倒下，又强忍着将粥喝完了。

　　用过膳，宁也又看了眼李斯，掖了掖被角，出门上朝。

　　宁也面无表情的坐在龙椅上，下边的官员们都默不作声。

　　大家都有一个共识——今日陛下兴致不高，甚至可以说是龙颜不悦。

　　陛下鲜少来上朝，平日里都是摄政王理政，就算两人好像没有什么不合了也没有改变。

　　但今日陛下破天荒来上朝，面色还十分不佳，仔细看，陛下那白净的脸上还能看出疲态，眼下也两团乌青。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臣有本奏！”

　　宁也向下扫了一眼，如今已做到礼部尚书的楚怀之站了出来。

　　“楚爱卿有何事启奏？”

　　“回陛下，近来南国皇帝频频来信，询问南国公主的近况。”

　　沈今妤是打定了主意要摆脱南国的掌控，与他们断绝关系。即便南国真的想查，也还是忌惮着李斯的势力。

　　眼下李斯还昏迷着，若是南国真的来硬的，恐怕只靠自己是抵挡不了的。

　　但是若是露了怯，恐怕南国那个老狐狸立马就会扑上来扯下一口。

　　一想到李斯，宁也的心绪又变得杂乱起来。

　　“他自己的女儿关朕何事？从未见过什么南国公主，若是开战尽管来，不必找些莫须有的名头！”

　　底下的楚怀之听了这话不由得一震，平日里陛下都是一副温和好说话的样子，今日实在反常，但也更有帝王威严。

　　“是，陛下！”

　　楚怀之退了下去，后边又处理了几件小事，直到没有要启奏的大臣，杨康乐才宣布退朝。

　　退朝后，宁也还是惦记着李斯，先回了寝宫看了一眼，还在昏迷中，丝毫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宁也吩咐了之前随鹤一一同进宫的几个人照看，便往御书房去了。

　　“鹤一。”

　　“属下在。”

　　“你去王府，将他没处理完的折子带来，送到御书房。”

　　“是，陛下。”

　　-

　　李斯病了，宁也把所有的事都揽了过来，不光要处理政事，有时候还会收到边疆的来信。

　　“这是什么？”

　　一封看起来有些皱巴的书信压在一众奏折底下。宁也打开信纸，笔锋凌厉，口吻像是李斯的一位长辈寄来的。

　　信上没有写太多，只嘱咐他注意身体，听到他带来的消息由衷的为他感到高兴，老王爷和老王妃也会高兴的。结尾还提到了边疆很好，不必挂念。

　　宁也将信纸翻来覆去地看，打开又合上，再打开抚平。

　　不知他之前去的信中写的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李斯从来没提过他自幼生活的边疆是什么样子。

　　他将信纸又重新折好放回信封里，压在砚台底下。打算今晚回寝宫时带回去，等李斯醒了就可以给他看。

　　做完这些，他又投入到无尽的奏折中。

　　宁也发现做皇帝真心是件劳心劳神的事，怪不得历史上的帝王都死的早，勤勉的是操劳死的，昏庸的是放纵死的，反正没有一个活得久。

　　他叹了口气，有些无奈的打开下一份奏折。

　　奏折内容：这是顺川六月份的下雨情况，请陛下过目。

　　？

　　可现在都快入冬了，就是有大旱你现在上奏也没什么用了吧？

　　“顺川夏季时可有大旱？”

　　一旁的杨康乐思考了一下，说：“回陛下，并无。”

　　宁也批：已阅，已入冬月，上奏有些晚了。

　　又打开一封。

　　奏折内容：臣昨日到访一处寺庙，忽而眼前佛光普照，臣已在神佛前为陛下祈福，愿陛下龙体安康！

　　宁也点点头，真是多谢你了，我努力多活两年。

　　宁也批：甚好！

　　再打开一封。

　　奏折内容：臣近日寻得一新奇物，上献给陛下玩乐。

　　宁也看了看名字，问杨康乐：“闽浙总督献来的什么玩意儿？”

　　杨康乐回想了一下：“好像是几个小葫芦，搓的很亮，与其余大臣们送来的东西们放在一起。”

　　什么小破烂儿们都往这送！自从他批奏折以来，御书房旁单收拾出来了一间屋子，专门放大臣们送来的一些无用的东西。

　　什么自己打的看不出形状的铁疙瘩，不成样子的玉器，没头没尾的杂书话本子......甚至还有送来一箱子核桃的，宁也甚至觉得他在暗搓搓给自己哭穷。

　　短短几天，那个屋子内塞得满满当当，宁也看都不想再看一眼，不然会觉得自己像个收废品的。

　　他摆了摆手，对那几个葫芦丝毫不感兴趣，叹了口气，翻开下一本。

　　字迹看起来有些熟悉，口吻也很是有礼。

　　奏折内容：给陛下请安，近来边疆的瓜果熟了，很甜，献与陛下品尝。另，问候摄政王安好。

　　宁也看了看，果然是边疆送来的奏折，结尾还特意问候了李斯，想来是李斯跟他们提过自己与他的事。

　　他心情不由得好了许多，转头问杨康乐：“边疆那边送来的东西呢？”

　　“边疆送来的几箱瓜果，还有一个礼盒，昨日刚送到。”

　　“礼盒？什么礼盒？”

　　“是用红绸子包的一个小木箱，奴才没打开看，还与瓜果放在一处。”

　　宁也觉得很是好奇，李斯的家乡会寄来什么东西呢？

　　杨康乐将盒子捧了来，确实是用红绸包的挺精致的一个小箱。

　　宁也一点点拆开，红绸里边还包着锦布，再打开才是一个漆黑的木箱。

　　一串玉连环、玉质的同心锁、两张鹿皮，还有一对墨玉的玉佩。

　　玉佩上雕的是两只大雁，玉质通透，虽有些痕迹，但保存的还是很完好，可见主人的爱惜。

　　“陛下，这是老王爷当年娶王妃时的聘礼，如今族人们又整理出来献与陛下，必是王爷吩咐过的。”

　　鹤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看着这些东西，颇有些怀念的意味。

　　宁也将玉佩小心翼翼地放回去，又摸了摸其他几样。

　　这些都是古时的定情之物，品质都是极好的。

　　一时间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宁也吩咐将东西送回寝殿好生收好。

　　拿起朱笔，批了几句，还另附一封书信，只说李斯最近身体有些不适，让他们不必挂念。又吩咐人赏了一大批东西下去。

　　宁也看了看那一摞奏折，绝望的闭了闭眼，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胡乱用过晚膳，心里还是惦念着李斯，让鹤一抱了奏折就往寝殿去了。

　　一进殿门，一阵暖气就扑面而来，宁也将披风褪去，缓了缓一身凉气才往内室走去。

　　他搓了搓手，轻轻覆在李斯额头上。

　　好像退烧了？！手下的温度不再像之前那般烫手，却还是比一般体温要热上一些。

　　“让裴清来！”

　　不多时，裴清又拎着他的小药箱小跑着来了。

　　短短三天，宁也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连带着把裴清折腾的也老了几岁。

　　“陛下陛下！臣来了！”

　　“来的挺快，给他看看，好像退热了。”

　　宁也的心情眼见的好了点，裴清心中也松了一口气。

　　天知道这几天他和太医院的同僚们是怎么过来的，没日没夜的翻医书，皇帝什么时候传，立马就得来，晚了一点儿皇帝就急得黑脸。

　　裴清赶忙上去诊脉，风寒是好了些，但是仍旧昏迷不醒，而且这脉象......

　　“如何？可是会醒来？”

　　宁也心中焦急，虽说烧是退了，但是人一直不醒。高烧烧了这么多天，也不知道烧出什么毛病没有。

　　“这......陛下，王爷身子已无大碍，只是还是昏迷不醒。”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无大碍，但是不醒。”

　　“陛下，王爷此时的脉象，倒像是陛下半年前落水昏迷时的脉象极为相似。”

　　宁也沉默了，当时自己昏迷是因为原主直接死了，自己在上个世界也死了，偶然穿越这才醒了过来。

　　那李斯这又是怎么回事？他好端端的，并没有落水，甚至连淋雨都没有过。

　　宁也突然心慌了，拼命压制自己的那个念头，不去想也不敢往那想。

　　裴清看宁也神情不对，不由得出声询问：

　　“陛下？陛下！您可还好吗？”

　　“什么？”

　　“陛下......您多保重龙体。”裴清一脸担忧的看向他。

　　“嗯，朕知道了。你，你退下吧。”

　　宁也已然连说话都有些哽咽了，看着昏迷不醒的李斯，他伸出手碰了碰李斯的脸，颤抖的手指还轻轻掐了掐。

　　“你真是的，你干嘛去了啊，吓死人了，还回不回来？留我自己在这无聊的很。”

　　话音还没落，眼泪早就掉下来，一颗颗砸在寝被上，又无声无息的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