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本君竟然成了狸奴
睁开眼时,扶风岑感觉身上似有条条寒蛇攀爬而过,留下蜿蜒的凉。
明明照常在四面不透风的长明殿里休憩,却冻得他直打哆嗦。
扶风岑蹙起青山眉。他不是躺在暖和的床榻上吗?怎会感觉如此寒凉?
身体里像被强行灌了冬日朔水,从内到外都是冰冷的、沉重的。
整个长明殿空空荡荡,竟没有一抹仙娥或神侍的身影。
扶风岑握了握拳,怕是见自己受了罚被赐了禁足,手下就乐的几日闲又偷懒了。
真是伤脑筋。
这时,殿外一道尖锐且惶恐的喊声差点刺穿扶风岑的耳膜:“禀告帝君,据麒麟神君通告,眼下人间妖物横行,还请帝君出面!”
扶风岑一听,就知道定是人间又出了大乱子。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他一手掌重重地拍榻,心中怒道:“实乃妖灾人祸。如此威胁本君管辖的天下,真当本君是软柿子吗?!”
忽然,扶风岑微微一怔,终于意识到了丝不对劲。
唉,奇怪了,就算天河锦缎再怎样柔软,但床榻为上好的白玉,只要碰撞,便会拍出悦耳的击石之音。
眼下却没有?
扶风岑低头一看,差点两眼一黑晕死过去——他的手居然变成了毛茸茸的猫爪!
*
“清元,人间起了一场花骨疫,动乱不小,为首的王已经祈求数日陈书上请,盼望降解甘霖了却危机。你既身为吾天道择中的帝君,便速速去为苍生解难罢。”
天宫云雾缥缈,日月争辉,光是一星点从天端泄出来的的美就足以令人神往,何况是那至高无上神明的恩泽。
十七岁少年模样的清元帝君承了天道命令,没有踌躇和慌乱,像是早已习惯天道一出声,就毫不犹豫地答应前往,从未考虑结局和后果。
无论何种情况、无论能力足不足够——也许年轻的帝君从未料想过如果失败的后果,他是那样高傲,连俯瞰脚下尘泥时,脖颈亦是保持微仰的,如白鹤一般。
凡尘的风搅乱灿如金乌的发,清元帝君的眼底流淌青翠沉水,一落地,抬手掀起一阵花,任花飘过山河千百里,带去氤氲香气,以此减轻人的痛楚。
天道言:在其位守其职。他一直乖乖照做着,从前还有其他下属前来帮忙,而此次他却打算凭借一己之力安渡梓英国的千万黎民。少年总是气盛且倔强的。
花骨疫,顾名思义似花成骨。中者最初不过是皮肤上凸起红点,每个红点之间生出蜘蛛血丝相连接,进而再生出大朵大朵的花,吐出肮脏的乌水,腐蚀吃掉所有血肉,最后变成一具骷髅架子。
凡见花骨疫者大部分大惊失色,吓晕的吓晕,呕吐的呕吐……总而言之,恶心又恐怖。
扶风岑一来到梓英国,就采用策略隔离了患病百姓,一边用神力治愈疫病,一边寻找疫病的天然克敌。
然而此疾病竟没有天然克敌,就像是凭空产生的一般。扶风岑只得用神力对抗顽固的花骨疫。
可世上哪有什么源源不断的力量?
不知道天道是不是故意出题要刁难于他,终究是孤军奋战,一个人的力量无法保护好所有人。扶风岑低估了世间疾苦的多样性,同时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有好多人命丧黄泉,民心乱了——原来神也不是万能的!他们以后还要供奉于神吗?
“国破家亡,还拱什么神?一点用都没有!”
“听说他还是天上的帝君呐,怎么这疫病都镇不住?”
“老天爷啊,求您救救我们吧——”
……
有人啐沫,有人哀叹,但更多的人恳求于他。哀呼声此起彼伏,听得扶风岑眉头挖川,他应该如何做才能完美?
任务尚未完成,重重危机逼近,扶风岑发了狠地用神力阻止花骨疫散播,日夜颠倒,结果却不尽人意,治好了又复发,循环往复烂成臭泥。
骨疫嚣张卷土重来,扶风岑只能眼睁睁看着活生生的人满身爬满猩红的花点,花点愈繁多像春枝,针扎一样迅速腐蚀掉血肉,不过两三日就一抔黄土埋骷髅。
众生崇敬、仰望神灵,给予涛涛江水般的希冀,神高高在上睥睨众生,殊不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一念之间,神落下瞩目的坛。
天判殿。
少年脊背依旧挺拔如修竹,他静静跪在硬石云阶上,膝盖麻木也浑然不觉似的。
灿烂的日光倾洒,散在背后的金发如暖水流动,扶风岑微低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膝盖下的阶梯。
“清元,你可体会到了神对于苍生子民乃至个人性命的重要性?”重要到一举一动一念一行都会影响无辜之人。
天道温声细语,南风呼啸而过。
“吾养你长大,最是了解你。清元,这些年来你虽尽心竭力,从不违抗吾令,但吾看得清楚、明白,你一半是因为吾的威压,一半是自知帝君的责任,却不曾主动理解坐在这个权力之位的关键性,更别提用心感受了。”
说难听点,就如同个精致的提线木偶。
“只有知道无能为力四个字如何写,你这孩子才能真正领略吾之良苦用心。切记,绝不可倔强犯浑。”
这是天道教他的又一课。却是他思想重塑的最新一课。
“是。清元知错。”扶风岑默默颔首,雾风轻柔地摸过他眼睛下方的乌青。
梓英国灭,清元帝君受到了无数凡人的诅咒,一时间陷入了迷茫。这诅咒也如同花骨疫难搞,不仅不知解药,且时常发皮肉之痛,有时密密麻麻像有蚂蚁在骨头里爬,噬咬他的筋脉,饶为难受。
前所未有的挫败感紧紧包裹着年轻的帝君,扶风岑第一次尝到失败的滋味。
竟比孤独还要苦。
*
那诅咒已生效,成功把扶风岑变成了一只猫儿,法力尽数封锁。
猫耳尖惊奇耸动,扶风岑这才发现毛茸茸的右爪上箍了一只琥珀细金手镯,是诅咒惩罚的象征。
偏偏被诅咒成了心里最害怕的狸奴。真是令人头痛。
扶风岑倍感惆怅地跳下床榻,轻盈如风,肉垫无声,无奈地跺了几下地面。
“帝君!帝君您在殿内吗?”
里头许久没动静,那通禀的仙娥感到纳闷,又接连唤了好几声。
哪里是没动静,而且扶风岑现在这副猫儿样子,一开口只有“喵喵喵”的叫唤声,除非双方用法术互通识海,否则无人听得懂。
唯恐天庭神官小仙推门进来,瞅见自己这副样子心生大惊,扶风岑一急,四足猛地一蹬,跃至盛书的古架,推开窗户跳了出去。
“人间有难,无论如何,本君得去。”多尽责,天道知道了也许就不生气了,日后功德渐加可以消了这诅咒也说不准。
临走前,扶风岑还不忘偷瞄两眼水镜中自己的形态模样。
居然是玳瑁猫!
皮毛聚金黑白三色,而金色占了大半,在天光之下像故意绘了一朵牡丹,很是特别,细长的胡须则泛出精致的银光,似上好的琴弦。
扶风岑捋捋胡须,穿过后花园,眨巴眨巴一双灵动含水的碧绿眼瞳,四处提防着,努力适应猫的视角。
难怪他总觉得浑身冷飕飕的,原来是变成了猫儿,之前穿的衣服都不合身散掉了,现在浑身没有一点蔽身之物,除了厚厚的猫毛。
算了,三界之中,没有猫还要穿衣服的。他如是想着,小心翼翼踏过琪花瑶草,结果路上无意碰见曾斥责过的手下,一个个玩忽职守,一瞅见他,两眼发光凑上来就要抱。
“是帝君养的猫吗?没想到帝君表面看起来清心寡欲,竟还会养这种可爱的小家伙。”
扶风岑一边后退,一边龇牙咧嘴冲手下喵喵直叫,刚烈十分,把一干人看得不敢靠近。
别动本君!等本君恢复人身,看本君怎么收拾你们!
他们虽然听不懂,但终于捕捉到猫眼里的怒火,彻底放弃了。
扶风岑不断摆动的猫尾缓缓恢复正常,他顺利跃出天庭,降落凡尘。
*
“轰隆——”
春雷滚滚,在昼犹昏。人间正值四月春,河畔杨柳在风中狂舞,杏花被雨无情打进江湖。
一抹圆滚滚的小毛球乍现,淋了满头湿杏花。扶风岑甩了甩脑袋,歪头摸去花瓣。一靠近村庄,就嗅到空气中弥漫的泥土味和血腥气,他喃喃道:“此处妖气最是浓郁,怕是有百姓已然遇害。”
梓英国三面环山,一面临水,随着黎民尽数死亡,花骨疫也莫名匿了踪迹,现下扰得新晋之国不得安宁只有妖魔。
凡人手无寸铁,即便是低等妖怪,也只能落的一个被生吞活剥的下场。
“看来还是来晚了吗。”
草房子分布错落有致,扶风岑费力推开一扇门,年久失修的木门吱呀呀作响,像老人坏损的牙。
“喵?”
他刚迈进瞧瞧是否还有活人,一双湿漉漉的赤脚闯入眼帘。
是个垂髫小孩,衣衫不太干净,灰头土脸的,头发乱糟糟的像燕子窝,面容犹带懵懂。
那小孩嘻嘻一笑,蹲下来拨拨扶风岑的猫耳:“呀,是只小玳瑁猫。”
“喵。”扶风岑抖了抖耳,只允许小孩摸两把。他尚怀有疑问,绕过小孩,在屋内搜寻其他人。
陡然,余光敏锐捉到一道刺目的亮白——不是闪电,而是野兽爪牙凌厉划过的寒光!
下一秒,扶风岑敏捷避开爪牙,漂亮的碧瞳警惕地瞪着不速之客。
妖怪,终于舍得出来了。
黑影盖过猫身,扶风岑挡在已经吓白了脸的小孩面前,脊背线条紧绷,炸毛也似。
妖怪直直盯了他好一会儿,忽而凑近一嗅,乐呵呵地张开血盆大口,咧嘴笑起却像哭:“哈哈,是你了,就是你了!”
妖怪身形魁梧,一兴奋就跺两下脚,地动山摇。扶风岑略一分神,后脖颈冷不防被粗鲁捻住,整个猫身腾空,显得颇有点可怜可爱,毫无身为帝君的威慑力。
扶风岑烦恼极了,差点忘了他现在只是一只猫!还是没有丝毫神力的那种……那只好君子“动口”不动手了!
这妖怪虽然皮糙肉厚,但扶风岑的猫牙尖利无比,一个猛下力,妖怪被咬得哇哇大叫,手臂瞬间冒出一串断线的玛瑙小血珠。
场面一度令人忍俊不禁。
本来以为那妖怪会恼羞成怒,不想它只是选择把小孩抓过,一手拎猫,一手扼人,接着一头扎入针雨帘,大摇大摆离开。
扶风岑:“……”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一路上,扶风岑听着妖怪的自言自语,想通了一件事:原来村庄里大部分的人都被抓走了,并非吞吃,而是积累起来炼药。
还好还好,只要今早找到关人的地方,把人统统救出去就可以了。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待潜伏,莫要打草惊蛇才是。
“怪漂亮的。陛下一定会觉得不错的。”
只见那妖怪奇怪地瞅了眼他的眉心,明显被他那枚流云状的金印吸引住了,接连嘟囔了几句有的没的。
陛下?什么陛下?哪个陛下?
扶风岑刚眯了眯眼,蓦然间,识海深处闪过一丝难得的波动。
下一刻,他软绵绵趴在妖怪臂膀上,不动了。
——风岑,你的诅咒,本王知道如何解。

山雨琼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