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窗仅仅半掩，却仍旧觉得憋闷。

　　思及那不明不白的四个字，扶风岑更觉心里不痛快，一种找不出任何毛病的堵塞感游走在体内，不由得发出三两呛咳。

　　一杯温茶很快递到眼前，隔着不到几寸的距离，扶风岑干脆前倾，抿了一口，恰到好处的温度，咳痒一下子被消灭了个干净。接着接过茶杯饮尽，目光不经意瞥见桌上茶壶，那茶壶嘴还正在涌出丝丝滚烫热气。

　　少年顿时明白了什么，心中五味陈杂。

　　有意瞒身份，是怕‘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楚止迎恼怒神族，牵连天庭；故意藏事因，是不好告知，怕身份暴露。

　　而楚止迎问其背后常常点到即停，好像总是无条件地去信任自己，虽然面上不显露多少表情，但是很多时候都会连带自己一块考虑，而自己却因为那四个字去怀疑……可是为什么他会这样相信？难道就不怕遭遇欺骗与背叛？

　　他实在不解，又不好意思直接去问。蓦地，思绪被打断:“总而言之，山今，你不可以再继续插手。”

　　男人虽然是淡淡笑着，但令人全身泛起一身春寒。

　　“不要。大人为何这样阻拦于我？”

　　“凡人罢了，何须你这般涉险？”

　　‘有孤一人就够了’七个字尚未出口，便被卡在喉间，随着呼吸吞回肚底。

　　原是扶风岑一听前话，不乐意了，立马放下茶杯，拉住他的外袍袖子，不肯松开，“也许对大人而言，凡人的性命如同随时可以被捏死的蝼蚁，花骨疫也根本祸染不到我们的身上。”

　　“可是对山今来说，凡人的命也是命，这三界之中，万事万物都有独一无二活着的权利，每一个生灵都需要被尊重。”

　　少年扬起白玉般的下巴，神圣的光彩自少年身上散发，坚定的眼神折射异光，细小而迷人。一瞬恍惚，楚止迎以为自己看见了神。

　　“世态炎凉，生离死别，相信大人这几日看得清清楚楚，好坏是非。在疾病面前，凡人毫无抵抗之力，而我们身为比他们更厉害的种族，更应该承担起更重要的责任。”

　　“保护，才是责任尽头的目的。楚大人觉得呢?”

　　一番言辞听完，楚止迎毫无反驳之意。有两个字别样地敲到了他的心脏，呼出一口长叹，脱下厚实的外袍给扶风岑盖上。

　　“孤承认，你说得不错。”他略微思考，“方才，是孤不该。”

　　扶风岑一悦，佯装无辜，“我可不敢怪罪楚大人。”

　　“……”楚止迎目光扫过窗外其他杵着看戏的人，“下一步，孤可以帮你做什么?”

　　少年回归正题，手指绕着自己胸前的长发，无意识把玩，“嗯……劳烦楚大人找出最初源头，就可以了。”

　　“不准擅自行动。等孤回来。”再三叮嘱完，楚止迎方推门离开。

　　扶风岑目送那抹山梗紫身影渐远，直到消失才收回。温度残留在柔软的衣服上，半张脸不知觉地藏了进去。

　　“扑通、扑通——”

　　心跳，怎么还是这么快?

　　*

　　暮霭沉沉，约莫三个时辰过去，一道紫光闪现屋内。

　　脚步下意识朝床榻走近，均匀又轻微的呼吸声却从另一个方向传进耳畔。楚止迎放下手中物什，往竹椅靠近。

　　一人正枕在桌子上熟睡着，满头长发柔顺散了半桌，挂在边缘像一条条金珠密线。

　　“怎么睡在这里。”榻上不睡，非在竹椅上休息。楚止迎弯腰抄起，连人带衣一块抱到床榻上安放。

　　本想把盖的外袍撤走，奈何那人一直无意识抓着，干脆不拿了。替人掖好被角，他看着那人一直微蹙着的眉头，伸出手指欲抹平。

　　“做噩梦，还是有心事，就是不肯说?”知道不会有人回答，楚止迎怪哼一声，目光轻盈如羽落在扶风岑鸦翼般的长睫上，顺着精致的鼻梁，最后滑到花瓣似的唇。

　　脑海里顿时浮现曾经暧昧的画面，饶是不轻易显露情绪如楚止迎，此时耳朵也起了层薄粉。

　　“好久不见。”念着，指尖轻划过扶风岑脸廓，不留一丝痕。

　　睡梦之人睫毛颤了下。

　　……谁在摸本君?

　　睡得好好的，迷迷糊糊之间突然感觉有东西在脸上动，扶风岑反应迅疾一把抓住对方，本能地往身边猛然一推。

　　“砰！”

　　猝不及防，楚止迎后脑撞上床榻一角，闷哼出声。这一下，双方都清醒了。

　　本以为是什么不轨之徒或者小虫子，结果定睛一看，眼前这张脸日角珠庭，除了楚止迎也没别人了。

　　手渐渐松开，扶风岑有点尴尬:“楚大人，你回来了。不好意思大人，我不是想要故意伤到你的。”

　　见人捂着后脑一言不发，他不禁关切:“很疼吗?”话落手揉上楚止迎捂住的地方。

　　“有点突然罢了。”温柔的动作敢走了麻感，楚止迎夸说，“山今有这个警惕之心，挺好的。”

　　接着回归主题，他正色道:“山今，如你所言，的确有东西从中作梗。”

　　“不愧是楚大人。”抓到的时间比预想的还要快，“所以到底是什么？人还是物？”

　　对方没有选择直接回答，而是起身从桌上端来一桃木褐罐，“你先把这个喝了，喝完孤再跟你说。”

　　“好。”接过一瞧，竟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红枣人参鸡汤，珊瑚色的糖沫浮在表面。扶风岑仰头快速喝完，苦后回甘。

　　刚把桃木褐罐递回，登时一束两指大的小花冒出，是楚止迎拿出来的。

　　他犹豫握住，神情惊讶，“骷髅花？”

　　“确为骷髅花。你没有看错，孤亦没有查误。”楚止迎面容如覆盖新雪的湖面一样平静，“只是此花虽然富有自我意识，但它是单神经，恰恰被有心之人利用传播，当了把好刀。”

　　扶风岑不禁蹙眉。骷髅花是妖界之花，很多东西都是它的食物，承载那些东西的特质，比如花骨疫的传染素。只要有人误食此花，便会加剧传染。

　　妖界之花一般不会长到其他地方，却在人间发现踪迹，除了有人故意栽种意图祸害人间，实在想不出其他说的通的原因。

　　背后之人又会是谁?出于各种不可告人的目的?难道想看天庭的笑话?还是……

　　“孤已经布了结界，将所有还活着的骷髅花从根部集中，只要你一声允许，孤现在就去将它们斩草除根。”

　　闻言，扶风岑立马下榻:“我和大人一起。”

　　忽然，他四顾周围，后知后觉发觉一丝不对劲:“嗯?我明明记得是坐在竹椅上，怎么……”怎么一觉醒来自己在榻上?

　　下意识望向那人，可哪里还有楚止迎身影?

　　楚止迎不至于这么心急去斩草除根吧?

　　敏锐捕捉到门边闪过的飘逸紫衣角，他连忙追去。

　　“大人等等我。”

　　*

　　庞大的空间结界之中，火红的星子不停四散，骨节分明的手一次性燃起数十支火箭矢，“咻”地朝花海飞去，像凤凰的尾羽，十分潇洒。

　　“呜——”

　　箭矢交错的花结瞬间缩小，骷髅花们开始哀嚎，抽抽嗒嗒哭得与小孩别无二致。震天泣音之中，大火肆虐，没几分钟便将骷髅花焚为一片齑粉。

　　原本贴在扶风岑身边的窃脂鸟突然来了劲头，扇动朱红翅膀，飞掠结界半空，以惊人的速度把烈火吸入喙中。

　　直到一点儿火苗花灰不剩，窃脂鸟才满意地飞回原位，用雪白的脖颈蹭了蹭扶风岑的发，大眼睛巴巴地看着他，如个讨糖吃的娃娃。

　　扶风岑现在连颗糖都化不出来，只能表示安慰地摸摸窃脂鸟的脖颈，“不好意思啊，没有糖了。”

　　见鸟儿失落，他又说:“下次吧。下次再来找我，我一定身上带糖。”

　　单纯的窃脂鸟欢乐地点了点头，又蹭了几下人，才扑扇起翅膀，楚止迎一收结界，它立马冲出去飞远。

　　身处一片绵软草地，晚露渐重，少年仰头看着长空，思绪游离。

　　火命格，神血丹药，烧毁骷髅花……终于，结束了吗?

　　“不知道花骨疫是不是会发生第三次……”喃喃自语间，察觉到鸢尾花的气息近了，他无声抿唇，不知这人想做什么。

　　身后之人抬起的手又缓缓撤回，与他一同眺望远方，头顶是黑寂长空，脚下是广袤草地。

　　今夜无月。

　　“何须畏惧。”楚止迎走到扶风岑前面，“孤突然想起来有一个问题尚未问你。”

　　“什么？”

　　“为什么那些给凡人吃的丹药，需要结合你的血？孤的血不行？”

　　扶风岑悬起的心缓缓回落，他忍俊不禁，摆摆手搪塞:“大人多虑了。那个，我忽然觉得自己需要休息，望大人莫要打扰山今。下次再回答大人的问题吧。”

　　嗯，没有下次了。

　　说着，拢紧外袍，一骨碌躺在草地上，“大人总顾着问我问题，我也想问大人一些问题，这样才公平，大人说是也不是?”

　　晚风悄悄送来一股幽香，楚止迎一撩袍，在草地打坐：“……行。你想知道孤什么?孤尽量解决你的疑虑。”

　　扶风岑想了好一会儿，神情比被问的人还要严肃两分。

　　“我瞧大人身边没个女眷照顾，敢问大人何时娶妻?”只有温柔春水可以无声无息融化冰凉新雪，本君十分期待楚止迎温柔无比的真实样子。

　　“你很想孤娶妻?”夜色笼罩楚止迎半边面容，神色不明。

　　“唉，大人不能问我问题，只能我问大人问题。”

　　“……”

　　“不过我估摸是等不到那天的。”届时本君肯定拿到解药解除契约了，楚止迎不知道本君身份，邀不了本君，所以看不到婚仪现场实属正常。

　　“为何这样说?”

　　“因为我觉得大人需要花费很长时间才能找到命中注定的那个人。等待是煎熬的。”

　　“……”楚止迎挑眉，“你还有什么问题要问?”

　　少年正了正色，“有。楚大人，如果你关系不差的人对你隐瞒了身份，还叛出了关系，大人会如何处理?”

　　“是你?”

　　扶风岑呼吸一滞，反应过来楚止迎语气名字是在开玩笑，镇定否认:“当然不是。”

　　“那孤会考虑把那人锁在空间里，永生永世，不得出来。”

　　这次语气认真，不像开玩笑。如果真被发现就完蛋，楚止迎能当上妖皇，手段必然狠辣，以后行事要更加小心点。

　　“……”好狠一妖皇。扶风岑无言，心里继续琢磨着‘讨好’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