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玉津最后是打车回了自己的旧窝。

　　关上门的那一刻，他就这么干望着面前昏暗且覆着尘埃的房间内置，眼球干涩时，鼻尖攸染一酸，生理眼水就这样防不设防地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啊。

　　憋不住了啊。

　　程玉津全身泄力，摘了眼镜，再也装不住地蹲到了地上，心脏绞痛地抱住膝盖，将脸埋在臂弯里，毫不压抑地失声痛哭了出来。

　　他怎么可能会真的没有感情啊。

　　程玉津想到半小时前自己对纪言酌说的那些话，什么刺耳挑什么说的那些话，就有种快要喘不上气的窒息痛感。

　　大概，其实在他的潜意识里，他也觉得自己说的太严重了吧……程玉津根本不敢细想当时自己说完那些决绝的话后，纪言酌脸上是什么表情。

　　一定已经失望透顶了吧，因为他的逃避和畏缩，事情总会变得复杂。

　　明明纪言酌已经将温柔的那一面向他拥过来了啊，可他偏偏因为自己那仅存的一点固执和害怕，便竖起浑身利刺将对方戳得满身血淋。

　　程玉津不敢再回忆了。

　　后悔和痛苦在五脏肺腑内交织，滚烫的眼泪将衣袖浸染出一片深渍，也在他颤抖的心脏上烫出一块块伤口。

　　即便程玉津知道这伤日后能够自愈，但他同样也很清楚，血肉袒露的伤口愈合后，留下的褐色印记将会永远留下来，陪他走完接下来的、后半生——

　　程玉津不会再跟纪言酌有什么不伦不类的纠葛了。

　　他终于能够自由地选择他想要的生活了。

　　他想要的生活……

　　程玉津抬头，视野模糊里，只看见没开灯的客厅抓不住外面红霞送来的最后一点余晖，好像越来越冷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稳住下半身的重心，抬手扶住旁边的鞋柜，然后强撑着站了起来。

　　晚饭没吃，他也不饿，慢腾腾地走近卧室，嗅到空气里还残留的一点纪言酌惯用的那点香水味，心里居然因此产生了一丝慰藉。

　　好累啊。

　　程玉津这样想着，衣服也没脱，直接倒床就睡，被子一拉，世界便与自己相互隔绝。

　　梦里，光影错乱。

　　程玉津环顾四周，依稀能辨认出自己现在大概是在高中的教室里。

　　“走了，回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下意识就将挂在课桌边上的书包拎了起来，跟上先前那人的步伐，等出了教室，他很自然地被人甩下了一段路。

　　程玉津不想跟人离得这么远，却觉身上书包越来越重，无论自己再怎么加速往前赶，他都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背影熟悉的男生同别人成群结队，越走越远。

　　打在那个男生身上的光越来越远，欢声也渐渐听闻不见，他被后面涌上来的阴影吞噬，无论他再怎么向前伸手挣扎，后面粘稠的黑爪都没有要放了他的意思……要被淹死了！

　　“嗬！”

　　程玉津从梦中惊醒，短暂地失神了片刻，只能听到耳道里的心跳声在鼓鼓振响，双肺叶在用力逼他呼吸了几次，最后意识渐渐回笼。

　　他拿出口袋里的手机，看见现在才凌晨两点，通知消息潦草地看了一眼，正要阖眼继续睡，但一个手机邮件的图案却在这时在脑中一闪而过。

　　是他之前和神秘人交流用的那个邮箱。

　　靠。

　　程玉津一下就清醒了，直接从床上弹坐起，打开手机一看，发现是那个人不死心想要跟自己继续合作。

　　【收回之前的话，老板同意跟你见面，你继续帮我们做事，材料我们这边可以提供，你只需要按照我们的要求发文，你获名，我们获利。

　　同意的话就加我吧。】

　　后面是一串私人号码。

　　程玉津注视着那串数字，一些被他遗忘很久的勾当在这时随着这一份邮件，如沉石击水般，重新荡出了难以忽视的括弧涟漪。

　　他从前不是没想过找出这个幕后黑手，只是当时的他并没有可以支持他这么做的人脉和势力，现在对方主动找上门来，他怎么可能会放下。

　　至于对方为什么会在大半夜的时候突然联系自己，程玉津不想深究。

　　他已然没了困意，开了房灯，走到阳台外，眼下是一片昏亮，而远处，繁丽的光影距离自己实在太远。

　　看来纪言酌早就已经知道他之前都在做些什么事情了啊。

　　可是他不仅没跟自己提，甚至还瞒着自己，自作主张地同人大胆提出了见面一事，看对方刚才的话，想必这样的要求在当时肯定没有结果吧。

　　夜里无风，程玉津就这样坐在了外面的小板凳上，托腮仰头思考。

　　这种被触犯隐私的感觉，若是放在从前还没和人互换身体的时候，他一定会怒不可恕，更加坚定自己想要把人拉下来位置的意图。

　　但现在，他已然不会那么想了。

　　感谢纪言酌，能帮“自己”走出这么重要的一步，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临时反悔，但结果对他来说，只要小心点，就绝对可以走得更远。

　　程玉津不再多想，将思绪停留在对纪言酌的感谢层面上，便打定主意等睡醒了再去加那个助理。

　　起身回到房间，重新坐回床上，乍紧乍松的神经在这时终于染上了一点困顿的恍惚感。他解衣继续睡，抬手正要将手机放回旁边的床柜上，忽然看见桌上立着的一个照片。

　　上面并排站在一起的两个小男孩，左边那个没有表情，右边那个眯眼咧嘴，背景是在一片阳光绿茵下。

　　是他那时刚来纪家没几天，程玉梅给他们两个人一起拍的照片。

　　那时他还没对纪言酌抱有这么大的恶意，他们的关系也没有……算了，随便吧。

　　程玉津压下了将相框压到桌面的冲动，反而先关了灯，睡觉。

　　*

　　“别自作多情了纪言酌。”“本来开始就是阴差阳错的事情，现在既然各自都回到了正轨，你还想像个狗皮膏药一样黏到什么时候……”

　　“纪言酌，你真的让我感到恶心！”

　　——恶心。

　　纪言酌坐在车里，胳膊肘支在窗沿，手掌捂嘴，还是没能忍住不去想程玉津昨天说的话。

　　他居然是觉得自己恶心。

　　但他为什么听后一点难过的情绪都没有呢，总不能是因为这不是他第一次听了吧。

　　这个人，总是嘴硬。

　　纪言酌想到这个人昨天甚至都没收拾自己的东西就撒话跑了，他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他说的那些他纪言酌又不是不懂，但凡程玉津能脾气再好点地说出那些理由，他也能放下脸来，大度地给他考虑时间啊，结果偏偏要将话说那么绝，最后就靠两只脚走回家（纪言酌自己想象），蠢死了。

　　纪言酌气人明明可以好好说，却一副没得谈的样子，将后路全部堵死，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后悔，但他肯定才不会像他一样那么傻。

　　晚点他就要挑个时间去程玉津的家里，将属于自己的东西全部打包带走，而且还必须要在那个人的眼皮子底下，把他的家都搬空。

　　反正程玉津不是要面子吗，那就眼睁睁看着吧，别想拦着他！到时候就让他守着他那堆破旧玩意过完下辈子吧。

　　纪言酌想到这里，就气地低骂了一声“妈的”。

　　他真不知道那个破房子究竟有什么好，除了一张床还能睡睡，二手空调稍微开久一点都要哼哧哼哧叫，电视机也又小又老，沙发坐塌了也没想过换个新的，冰箱里除了冷藏的几个鸡蛋，什么吃的都没有，他是准备把自己饿死在那个破地方吗！

　　“少爷。”坐在前面负责接送，实则实行监管的老管家听见纪言酌一个人坐在后面正小声地骂着什么，还以为是他对待会去跟董家小姐约会的事情抱有不满，便出声劝了一句：

　　“董小姐长得漂亮，学历也高，背景与您相配，同您又是青梅竹马的关系，您就乐观点吧，可千万别在人面前说这种粗鄙的脏话了。”

　　况且，主动回到纪家，不也是您自己昨晚突然做出的决定吗？

　　老管家心里肺腑，却未明说。

　　昨晚老爷夫人同孟氏姐弟在家里吃饭，这位主突然回来，二话不说就叫人给他一副碗筷，无视旁人的注视，非等自己吃饱了才抛下一句：“帮我约一下董安安，明天我要和她出去。”

　　其他人哪敢吱声，纪川海直接将筷子拍在了桌上，瞪目冷哼一声，叱责道：“你倒是会指挥人，有事就想到我了，上次你包庇程玉津打伤嘉呈的事情我还没跟你算账呢，正好，今天别的先别跟我提，这事先给我一个……”

　　“老头，你是不是跟年轻小姑娘待久了啊，居然这么活泼？”纪言酌顶嘴一个怼两个，持着筷子，在空瓷碗里叮叮地敲着，直接打断：“就让你安排我跟董安安见一面而已，这点事情你都做不到吗？”

　　纪川海被暗讽加小瞧，一时有些无言，再加上心里其实对这人愿意回来求他是有点微妙心情的，所以他最终决定退后一步，先问问这个混小子见那小姑娘做什么。

　　“想见你自己不会约吗？难道我不帮你约你就不见了？”普通约玩还需要双方父母都知晓吗？纪川海可不这样认为。

　　他大概能猜到纪言酌心里的小九九，就等对方主动跟他说明原由。

　　但纪言酌怎么可能会听不出自家老头言下的试探之意。

　　“好吧，那我就自己约吧。”说完，他便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摆明就是不打算跟人明说目的。

　　他需要这样模棱两可、互相猜忌的氛围，让人既心甘情愿给自己当诱饵，又需要在最后破局时颠覆对方的幻想后，搬出如此能对自己更有利的理由。

　　“我有说不帮你吗？坐下！”纪川海拍桌。

　　纪言酌站起来刚装模做样地起来走了一步，闻言，他微低下头，唇角勾出了一种阴谋得逞的弧度。

　　大鱼，上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