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玉津破天荒地收到程玉梅的短信，是在除夕的前一天。

　　“她给你发了什么？”纪言酌本来还在厕所照镜子吐槽自己最近没休息好，皮肤都没以前有光泽，结果听人突然说了这么一个消息，当即便将自己的脸往后排了一个位。

　　程玉津没去看那颗从厕所门探出来的头，躺在沙发上举着手机，语气淡定：“她说明天除夕，叫我们两个今晚就回去住，房间都准备好了。”

　　信息内容正常到不能再正常。

　　“就这？”纪言酌也觉得这些话过于正常了。

　　“嗯。”程玉津郑重：“就这。”

　　纪言酌朝沙发上躺着的那人走去，最后蹲下，盯着那人的手机，热情指点：“那你快问她啊，问她给我们准备了几间房。”

　　程玉津的侧脸被人凑近时呼出的吐息灼了一片，引得心上也是麻麻的。

　　“有病。”他被转过身，将脸转向沙发内测，冷声吐槽道：“要问你自己去问，别把我当枪使。”

　　纪言酌立马又开始发出了老牛一样的哼哼声，但程玉津根本不搭理他，没办法，他只好双手撑在沙发边缘处，伸长脖子，接着趁人不注意，在人脸上用力吧唧了一口，没等人反应过来，啵完迅速跑开：“我问就我问！”

　　程玉津被这无赖式的行为恼得紧了下眉间，后来才意识到这人的关注点居然是他们两个人回去应该睡两间房还是一间房。

　　他想了想，还是觉得应该要再确认一下：“喂！你真的打算今天回去啊！”

　　纪言酌在卧室里面也跟着对喊：“对啊，你不想回去跟我见家长吗？！”

　　程玉津：……

　　抱歉，如果是以这个目的回去，那他还真是一点回去的欲望都没有呢。

　　“你不许去问我妈安排了几间房！”愤愤的，程玉津突然强调道。

　　万一纪言酌跟个脑残一样真去跟程玉梅说只需要整理一间房，那不就相当于变相跟长辈出柜了吗？这样可不行。

　　程玉津一想到这个事就会立马变得暴躁，惶恐不安的同时，他总会将自己代入进那个学弟所遭遇的情景里——他会疯的。

　　纪言酌在屋里大声回道：“我又不是真的脑子有问题！”家里还有那么多双人的眼睛盯着呢，他疯了才会选在除夕这天带着程玉津自爆。

　　晚上赶着饭点回去，两个人一前一后进门，猝不及防就被孟嘉呈给吹了一个口哨。

　　“哥，你们都回来了啊。”

　　纪言酌看了他一眼，最后敷衍点点头，朝正在亲手和面的程玉梅走去：“怎么不让他们弄？”

　　程玉梅揉面的动作一顿，抬头看向来者，表情明显是错愕的：“哦这个啊，这不是快过年了嘛……”她重新低下头去用力地揉面，语气吭哧：“我就让他们都回家啦，再说了、都过年了，这个饺子啊、还是要自己做才有寓意。”

　　纪言酌闻言，脱下外套，并将里面卫衣的袖子给撸到了胳膊肘的位子，很是自然地问道：“那需要我帮忙吗？算了算了，还是换我来吧，我力气大。”

　　程玉梅还没愣过神就已经被纪言酌给推到了边上，最后反应过来没争过，便只好道：“行吧，那我在旁边给你做指导。”

　　孟嘉呈安静地看着那边发生的事情，很难猜到他在想什么。

　　程玉津只多打量了他几秒，便放了手里带的礼物，朝纪言酌他们走去。

　　“诶，玉津哥也过去帮忙吗？”孟嘉呈不知道又想做什么，上前一步隐隐有要拦住程玉津的架势：“他们两个人够了，不如你跟我一起打游戏吧，我带你上分！”

　　程玉津本来就对他没什么好印象，听到后句话就更加不想搭理对方了，连都没看一眼，直接加快脚步：“要玩就自己玩去，别挡路。”

　　他并没有刻意压低自己拒绝的声音，所以里面的人也都听见了他的话，见他进来，都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向了他。

　　程玉津优先选择了程玉梅的视线。

　　“怎么了？”他问。

　　程玉梅摇头，很稀罕地笑了下：“就是，觉得新奇。”

　　程玉津走近挑眉：“新奇？”

　　“就是，感觉你好像变了。”程玉梅想了下，收回视线继续看盆里的被纪言酌揉的巨丑的面团：“我没见过，所以很新奇。”

　　程玉津走近，听她用最正常的语气说着从来没听过的评价，想了下，最后还是决定如实回答：“没变，我一直都是这样。”只是你从来没关注过罢了。

　　程玉梅脸上没有多大表情，但嘴角却微不可察地抽了下。

　　程玉津假装自己没看见，脱了外套洗了手，便边甩腕边将纪言酌挤到边上去：“换我来吧，你去休息一下。”

　　纪言酌手里还摁着面团，被人猝不及防地怼了一下，连人带盆都往旁边颤去。

　　程玉梅是反应最大的，她立马抬头去观察纪言酌的表情，生怕这个一点就炸的主能把面盆整个都摔地上，结果让她没想到，纪言酌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诶诶别闹。”说着，他又将人给回怼了回去。

　　程玉津无语，垂着眼角刚要说点什么，余光就在不经意间捕捉到了程玉梅投来的审视。他立即朝人看去，心底兀自生出了一种做贼心虚感，不敢多看，忙转头看向纪言酌，就听程玉梅似是欣慰地感概了一句：“你们现在的关系很好啊。”

　　程玉津好像没听见，憋着不说话，倒是纪言酌跟什么事情都没有一样，回应的语气非常坦然：“是的，很好。”

　　程玉津低着头，立马用胳膊肘悄悄撞了下纪言酌，然后纪言酌又笑着来了一句：“而且我们以后也会一直好下去的。”

　　程玉津：……

　　行，你可真是好样的。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开门的声响，接着便响起了孟嘉呈的声音：“呀，纪叔叔你们回来啦！”

　　厨房内听见的三人皆是一怔。

　　“我出去看一下。”还是程玉梅先反应过来，摘下围裙出去：“你们先在这里揉面吧。”

　　程玉津和纪言酌相视一望。

　　虽然他们暂时不会出去，但揉面也是不可能继续揉了。

　　“先洗手吧。”程玉津给了一个现下的行动方向，纪言酌点头履行，迎着水流，刚搓完掌心里的面粉，就听见外面突然响起了玻璃在地上粉身碎骨的声音。

　　纪言酌跟触电一样直腰看向程玉津，而程玉津已经拔腿朝外走去。

　　“你又在毛手毛脚做什么？！”纪川海细心拉过一个窈窕淑女往自己身后护，侧身却是对程玉梅露出了不加修饰的厌恶：“刚说完阿珞怀孕了，不能受到惊吓，你是耳朵出毛病了吗？”

　　程玉津出来的时机很凑巧，正好听到纪川海说这些话，而事实上，纪川海其实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所以在后面姗姗来迟的纪言酌也听得一清二楚。

　　“不好意思，手滑。”

　　程玉梅语气轻飘，一反平常的唯唯诺诺，甚至连纪川海都没多看一眼，视线聚焦在他护着的孟缇珞身上，好像整个世界都只剩下这个人了一般，见对方装模做样地护了下肚子，她不知所意地勾了勾唇角，下一秒，她便蹲下身子。

　　“我现在就捡起来。”

　　不知道是故意做给谁看，还是因为真的不小心，反正程玉津很轻易就能看见程玉梅因为捏得太用力而割出殷红的手指。

　　“捡完记得把水也擦干净了，别到时候有人因为这个滑倒。”纪川海吩咐：“还有，最近我妈身体又不好了，也认不出其他人，你过完年就去D市照顾她吧，别回来了。”

　　——别回来了。

　　程玉梅心脏一紧，锋利的玻璃刃面毫不留情地在她的掌心留下一道割痛的冷意，而那从四面八方投递过来的视线如泰山压顶般，让她根本喘不上气，掐住她的喉咙，好像现在能在这个家里呼吸都是一件需要偷偷摸摸才能做的事情。

　　险些两眼一黑晕过去。

　　“……好的，我知道了。”她喉里哽了下，垂头应道。

　　纪川海转过身，一眼先是看到最近的孟嘉呈，明显开始苍老的脸上迅速挂起一副笑容，让人不觉亲切，反觉虚伪。

　　他拍了拍孟嘉呈的肩膀，询问今日工作顺不顺利的同时，转眼就看见了站在厨房门口的那两个大小伙子。

　　眼皮一跳，纪川海拉着孟缇珞的手下意识就松开了。

　　“你们怎么都回来了。”不是疑问句。

　　纪川海来回扫视了那两人几眼，想从中提前判断一下他们回来是好是坏，而程玉津从来都是一副喜怒不显于色的表情，所以他的情绪不能作为参考价值，只是他没想到的是，纪言酌这次也是一反常态地安静。

　　“你的教养是被狗吃了吗，长辈问话连嘴都不张一下？”纪川海绷着脸走近纪言酌，很明显，这个话跟程玉津没关系。

　　纪言酌笑，抱臂道：“自己做的都不是一些人事，居然还想听别人和你讲人话，怎么会有这么美的事情呢。喂，你说是不是。”

　　说着，他扭头朝偏后一点的程玉津看去，硬是要把人拉入这场父子大战。

　　程玉津没说话，只是安静注视着纪言酌，看清对方眼里揶揄之下的烦躁，就听那位父亲咬牙切齿地喊了纪言酌一声，以示警告：“你说话给我注意点！”

　　闻言，纪言酌立马变脸。他朝人转了头，朝人正面回怼：“是是是，又叫我说话注意点，怎么，是我说的不对吗？不对的话你心虚什么呢？！”

　　不等纪川海从中反应过来，他立马又将矛头对准了后面那个也就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女人，唇角一勾，语气轻蔑道：“哦，我知道了。”

　　孟缇珞被人盯得不自在，轻抿了下唇角，知道这个情形自己不该说话，便往纪川海的身后又藏了藏，势必要躲掉纪言酌的审视。

　　纪言酌对此嗤之以鼻。反正都已经到了这个节骨眼，他也没兴趣再去管自己的“继母”该由谁来扮演，左右都太虚伪，他管不了，也根本不在乎。

　　但总不能让人过得太舒服。

　　他重新看向从小就没怎么养过自己又要跟自己摆谱的纪川海，心里忽然觉得好笑：“纪川海，我其实一直都不太懂你为什么非要找一个人来顶上我妈的位置，你不是说你很爱我妈吗？”

　　纪川海板着脸不说话，四目相对间，他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好吧，我承认，你也确实很爱我妈。”纪言酌哂笑，忽然话锋一转，眼神就这样轻飘飘地扫向了男人后面的程玉梅，见那脸上已经染了岁月痕迹的女人正一言不发地独自站在稍远处，说心里一点也不难受肯定是假的，毕竟小时候程玉梅确实把他当亲生儿子一样带。

　　就算是狗陪他十年也该有感情了。

　　后面的程玉津似有察觉，他小心贴近，然后在袖子的掩饰下，他用手指轻轻勾了纪言酌的手，别人没注意到，但纪言酌可是感受的一清二楚。

　　用力回握住，他像是有了什么底气，继续看向纪川海笑道：“别这么不信任地看着我，我是真这么觉得的，毕竟无论你从前找的还是现在找的，都是找的和她相似的人，虽然从前是性格相似，而现在是容貌相似，但都是相似不是吗？”

　　“可能唯一不同的，就是你找性格相似的程玉梅是为了照顾我，现在找了孟缇珞，纯粹是因为你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吧。”纪言酌挑眉讥讽：“该说不说，你还真是卖力，年纪这么大了居然还能给人搞怀孕，佩服佩服。”

　　纪川海被这逆子的话气懵圈了头，等缓过神时，人已经拉着自己弟弟朝程玉梅走过去了。

　　拉手……纪川海从来没有哪一刻这么火眼金睛过，胸口浪涌般的怒火在这时陡然安静下来。虽然很不愿意相信，但是他凭着直觉还是将问题问出了口：“那你呢，你又是怎么和自己弟弟搞一起的？”

　　如果说今天以前纪川海都只是怀疑，甚至到问这个问题时他也只是抱着诈一诈的想法，但当他看见程玉津欲要抽手反而被纪言酌拉得更紧时，他就完全可以确定下来了，纪言酌真他妈的不是一个好东西。

　　“别说的那么不伦不类好吗。”那个不是东西的人转身同纪川海愠怒的视线硬刚上，却连半点怂意都没有：“麻烦你搞清楚，现在纪太太已经换、人、了。”程玉津也已经算不上是他弟弟了。

　　“我不管你是不是想跟你后面那个女人再造个孩子出来顶替我的身份，我一点意见都没有，或者你当我杂种也好，烂泥也罢，反正我身上流了你一半的血，龌龊点也很正常不是吗？”纪言酌就算自毁也要踩那个自私男人一脚，再看人想动手但是又顾忌面子的样子，他真是牙都要笑掉了。

　　“你就庆幸吧，还好有我妈那一半的优良基因让我能尊老爱幼……”讥讽的话说到一半，那只被握着的手忽然向后拽了拽。

　　纪言酌立马止了话，知是程玉津在让他别说了。

　　也是，他跟纪川海吵来吵去都已经吵这么多年了，结果呢，除了多浪费了一点口水，什么都没改变，反正现在他也已经如愿，程玉津更是不用再因为自己的母亲而陷入抉择，大家就这样凑合过吧，挺好的。

　　“算了，早就知道我是该被放弃的那个了，所以以后这个家里就当从来没有过我吧。”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得先失去点什么，纪言酌无所谓纪川海，便断然不可能放弃程玉津，最后只道：“我走了，你要真是个好父亲，就教好她肚子里那个孩子吧，再见。”

　　纪言酌带着程玉津离开，跟在后面的程玉梅最终并没有跟他们一起回到他们的住处。

　　“我要去D市照顾你奶奶，往后也不打扰你们了。”

　　程玉梅今晚受到的刺激不小，但在他们面前并没有表现的有多奇怪，只是走的时候程玉津忽然想起来他妈什么行李也没带，便要追去提醒，结果什么也找不到了。

　　“走吧，她一定是打车离开了。”纪言酌双手插兜，四顾无人后，低头就看见程玉津面无表情地给人发了一个消息：

　　【注意安全。】

　　没等纪言酌再细看下面的内容，程玉津便将手机熄了屏，转头对那急忙收回视线的人道：“走吧，我们去吃饭，有点饿了。”

　　纪言酌嗯了声，结果没走几步又不老实地把手插进了程玉津的口袋里。

　　程玉津皱眉：“你又干嘛。”

　　纪言酌在那暖乎乎的口袋里与人十指紧扣，弯头靠在程玉津的肩上蹭了蹭：“不干嘛，就是想拉着你。”

　　程玉津嫌他头发扎得耳朵痒，便抬了另一只手去推他的脑袋：“滚远点，别蹭我。”

　　结果这一推，却推了一手的潮湿。

　　程玉津微怔，反应过来后，他闷着心跳声，小心确认：“怎么突然哭了？”

　　不提倒还好，一提这人立马将脸压下，在肩膀上又蹭又擦的：“我才没哭，你刚刚碰到的是我的口水。”

　　程玉津：……

　　神经。

　　他无语地将那有些湿的手在纪言酌的身上擦了擦，在他的忍耐值即将突破最低限度时，纪言酌忽然哼唧一句：“我没爹了。”

　　程玉津：……

　　纪言酌总有办法让他逐渐暴躁，然后再让他立马冷静下来。没有办法，程玉津想起不久前刚发生的事情，再狠的话他也说不出来了，只能叹气：“你要是缺爱，我可以当你后爹。”

　　本就一句玩笑话，却被听的人给较了真。

　　“不要。”

　　纪言酌抬了头，掌下用力捏了捏程玉津的有些热出汗的手，轻道：“我不缺父爱，我只缺你爱。”

　　程玉津没回应，只是放长了目光，看见前方长长的马路，路灯昏黄，车流涌动，每个路人都行色匆匆，从擦肩而过，到彻底消失在冬夜，留下空缺。

　　不过也没关系，这些空缺终究会被从其他方向所赶来的人填满。

　　“春天要到了。”程玉津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纪言酌戴着口罩，闻言，他转头默不作声看了眼面无表情的程玉津，后轻笑一声，回：“明天才过年呢。”

　　所以说春天还要再过一段时间才能来。

　　程玉津默认未答，只感到自己的手被人从口袋里捏出，然后垂着晃了几下。纪言酌似乎心情不错：“明天过年，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吗？”

　　“……没有。”明明是个很值得庆祝的节日，但是程玉津就是提不起什么兴致。

　　“那特别想去的地方呢？”纪言酌毫无察觉地继续问：“只要你想，我都可以带你去！”

　　程玉津朝人瞥了眼，不好意思再扫他的兴便认真思考了下，最后道：“去哪都可以，只要能跟你一起就行。”

　　他难得说一次这种好话，纪言酌上秒还在兴奋规划的表情立马僵了下，等反应过来，他只会变得更加兴奋：“那就说好了！”

　　一语定下，程玉津被人猛然拉停了脚步，脑子一抽，没等他转身质问，就被后面那突然贴近的人堵住了所有的话。

　　一触即分，纪言酌在程玉津略怔的目光里笑弯了眉眼：“说好了，我们要一直、一直、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