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度厄星君
神生是魔幻的。
猫生亦是,或者程度更甚。
几颗晶莹的露珠聚拢在朱红的梅花瓣上,扶风岑出神地盯,思绪飘远。
他细细回想靠近解药、恢复人身的那短暂的五分钟,第一次觉得成为人是件多么奢侈的事。
扶风岑猫体娇小,整只还没那盛朱梅的铜器大,冷不丁与男人对视,他麻利地背过身子躲在铜器后。不用心去瞧还真看不出有猫在,只看能到缀满的娇艳红梅。
总觉得耳朵尖端不断传来丝丝热意,像是被目标盯住的猎物。目光也有温度,越来越烫。
“喵?”
他忙不迭扭头瞥了一眼身后的男人,却见男人低着眉,正在小口抿茶,呼气轻酌间皆是儒雅。
难不成是错觉?
急急动了动雪白的猫耳朵,扶风岑继续瞄了楚止迎几秒,这次关注点转移到了衣服上,虽华贵但内敛。
只觉那人披着的雪青大氅之下肯定藏匿着各种奇珍异宝,比如他渴望的解药。
可惜,事实上并没有什么奇珍异宝。
但他敢肯定的是:解药一定在楚止迎那里。
一想到诅咒,扶风岑雪白的猫耳无力耷拉下去,被淡淡的忧愁包围着,心想怎么偏偏解药在那妖皇身上,妖皇又不同意把解药拿出来,天庭和妖魔界向来不对付,自己现在这个状态又无法动武……就算动武也未必打得过楚止迎,真是烦恼。
人生在世,青天绿地,不如意的事情总是十有八九,祸福本相依。
该如何在不伤一兵一卒的情况下拿到解药,这是个好问题。
求?不行,太掉面了。
伤?不行,太不道德了。差点就要背起清心诀。
换?也不行,万一楚止迎就是不肯松口与自己交换条件呢?
“喵……”他绞尽脑汁,怎样都无法找到一个合适的方法。
不知是不是因为如今非处于天庭,扶风岑仗着自己现在仅仅是只猫,可以暂时性解放口气,恰满腹郁闷没地方发泄,楚止迎还好死不死地折下一株开得妍丽的梅花来逗弄他。
“喵嗷!”
猫的天性瞬间被激发,扶风岑眼睛一亮,身体不受控制地向梅花枝扑去,对着梅花枝又摸又啃,嘴里一边喵喵叫唤,甚为可爱。
楚止迎在旁边挥舞着梅花枝,眼睫罕见地扬起一点弧度。“怪有趣的。”
……等等!本君这是在做甚?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后,扶风岑又羞又恼,故意掏了把石砚里的墨汁,朝桌上平铺的宣纸用力地踩了下去,登时纯白支离破碎,烙出五朵大小一致的乌花印。
顺带还抹黑了楚止迎淡紫色的袖袍。肉眼可见的,楚止迎怔了。
看见没,这就是你戏弄本君的下场。扶风岑冲男人扬了扬猫下巴,以胜利者的姿态盘坐在铜器上,一脸不惧。
出乎意料的,楚止迎非但没恼,反而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扔下句“以后你就留在这里”便自顾自地执笔在宣纸上作绘。
扶风岑极快地撅了嘴,没心思看这人画的是什么,黑着脸从桌上跳落地面。
本君要是听你的,岂不威严扫地?
况且,本君还有正事要做,得先把表兄他们救出来!
传闻妖皇冷傲,从不将什么人放在眼里,放眼三界武力也排得上名号,却不争不抢,安安稳稳坐镇妖界,从未主动挑起过战争。扶风岑对他的初印象算是不错,眼下虽恼,但也丝毫不起讨厌之心。
活了万年老神仙始终拥有着少年心性,扶风岑反复观察楚止迎的神情,确认这人已经沉浸在绘图之中,立马弓起弦骨,蹑手蹑脚扒开窗缝偷偷溜了出去,不留一点风。
等楚止迎搁下笔再次抬眸,殿里哪还有玳瑁猫的半点影子?
偌大的宫殿恢复了冷寂,失了生气。
半响,楚止迎幽幽吐出一口气,指尖顺着袖袍墨迹一路划。
“还会回来的。”
*
悬在长空之上的望舒格外特别,人间是裹了粉的暖月,天庭是白成雪的冷月,妖魔界的月却是血一般的鲜艳。
扶风岑瞄了一眼,连月光都是通红的,照亮前方路。
周围怪树高塔,光怪陆离,到处都是奇花异草,扶风岑踩着粉嫩的肉垫到处瞎溜达,一不小心就会踩到长成各种样子的小花。有的还会开口喊痛,沙哑的、粗嘎的、动听的,嗓音低低。
看着脚下嗷嗷大叫了几声的骷髅垂丝花,玳瑁毛球强装镇静地挪开足:“本君不是故意的。”
花哪里听得懂猫语,愣是缠住了扶风岑三分钟才肯收起花丝放他走。
水晶石的折光五彩斑斓,穿透猫的皮毛,盖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星子,比北海鱼鳞还要绚烂。
许是玳瑁三花猫的外表太过惹眼,遇到的妖魔鬼怪都爱堵他的路,猫儿看也不看,要么故作高冷地绕过,要么手脚敏捷地甩开。
终于,扶风岑凭借着动物灵敏的嗅觉顺利找到了姜荒的所在地。水牢外居然连半个守门的妖都没有,扶风岑不禁感到奇怪,警惕心愈加深重。
难道,是楚止迎的阴谋?
可楚止迎图什么呢?
一来他不知自己是帝君;二来他要想用姜荒威胁天庭的话,没理由看守松散;三来他若真想解决掉,没必要把人关起来,于楚止迎而言,不过是勾勾手指的事情吧。
总结:没有任何利益可图,纯属自己想多了。
扶风岑也猜不透这男人的心思,轻松跃到窗台上往里头望,只见一蓝衣少年盘腿打坐,其他人也学着打坐,偶尔相互间发发牢骚,气氛平和。
再往周围看,光滑的涅灰墙壁上挂着各种奇怪的刑具:几颗硕大的眼球,一条蛇妖做成的刺鞭,黑黢黢的石蒜十字针,白到发亮的腿骨架……
怪瘆人的。
“每个人身上未见新鲜伤口,貌似暂且无事。” 要么是楚止迎懒得为难,要么是表兄发挥了治愈术也说不准。
扶风岑跳落地面,走到水牢大门,用猫爪一碰,惊奇发现门上仅仅栓了把妖族专用的沉锁,并未使用高级的封印术困住。
这是看穿了本君会来救不成?
“表兄,你再等一等,马上就可以回天庭了。”
对他而言,姜荒不是他的亲人,然胜似亲人。他是一定要把姜荒平安送回天庭的。
这是他一个人的事,姜荒本也不该掺和进来。
犹记一万年前,他降世的第七天,意识一脱离混沌,天道就将姜荒带到了他身边,曰:清元虽神骨齐全,但体质较其他神仙要弱,需要有人出力调理,帮助疏解心结。
当时的他面无表情,机械地眨了眨眼,饶像一尊浑身散发冷气的精致偶人,金发金衣,肤白胜雪,瓷娃娃一般的脸蛋在天光之下泛出点点霜泽,好不清丽。
后来,或许是他身居高位,又年纪尚轻,天道管他管得严格,平日与其他神官仙子打交道较少,只有姜荒经常来和他闲聊。一来二去,干脆认了姜荒作表兄,开始一口一句“表兄”地喊。
至于天道所言的‘心结’二字,扶风岑过去不理解,现在依然不明白,长大后去问,天道只是笑笑不答。
无源,何以追溯?长期下去,他也将事情遗忘在漫漫光阴之河里了。
一道强光忽然打断了扶风岑的思绪,来者令他感到吃惊:“度厄?你怎么来这里了?”
突然出现的人一身麒麟深蓝,敦厚有礼,正是司世人之运的度厄星君,清元帝君为数不多值得信赖的人之一。
度厄微笑开口:“帝君,小仙终于找到您了。”
“你找本君为何事?”
“听闻帝君受到了诅咒,法力丧失,还被迫下凡尘,小仙心中担忧,特意翻开人间录来看,施法寻到了您。”
“本君无事,有心了。”扶风岑拍拍他的肩头,“噢,药王大人有事倒是真的。快随本君救他。”
一听,度厄赶忙和扶风岑一同研究起门锁。瞅了一会,度厄确定这只是一把普通得不能在普通的锁,立刻捏诀劈碎了它。
“咔嗒!”
随着一声清脆的响,牢门打开,二人一前一后快步走进。
里面人睡了一片,打呼噜的,四仰八叉的,手脚蜷缩的……只有一个褐发披散的少年还保持着打坐的姿势,乃药王姜荒无疑。
见姜荒原本无暇的蓝衣变成雾蒙蒙的灰蓝色,扶风岑不禁想:这是沾了多少灰?楚止迎的地牢水牢都不差人清扫的?不像他们天庭,关罪神的仙牢都是一尘不染。
“醒醒!”
容不得多思,扶风岑连忙抬脚把姜荒给踩醒。姜荒一睁眼瞅见一张凑近的猫脸,惺忪一扫而空:“风岑?你怎么进来的?”
姜荒先是“噢”了句,看见度厄打了个招呼,紧接着惊喜道:“唉?!风岑,你能开口说话了?”
扶风岑扬了扬下巴:“表兄,你没听错,我讲的不是猫语了。多亏了楚止迎,他缔……帮了我。”
在旁边的度厄眼珠子骨碌碌转了转。
清元帝君变成猫这件事,尘世上知道的人很少,姜荒是其中一个。子民哪知诅咒应验得如此之快,只当是埋怨与发泄,从未真的试想过结果。即便他们亲眼看见了,也断然不敢相信。
喜悦、疑惑和忐忑在姜荒脸上逐轮上演,他上下打量了好一番玳瑁猫,
“哇!会说话的猫猫唉。”一声惊疑突起,扶风岑闻声转头,看清是那垂髫小孩,凡人们都醒了,被这边的画面吸引住,个个面带异色。
“别是什么精怪吧。”一个妇人急忙抱过娴也,生怕小孩子不懂事碰到了扶风岑。
一提到精怪,人群中不知谁高声附和了一句,众人的眼神徒添恐惧:“可别说俺乱吐唾沫,前段时间,俺听说西边那溪客九县出了个水怪,专门挑逗留在水边的少女吃呢!”
“别瞎说!孩子还在呢,不能听。”
那粗嘎的声音继续坚持说辞:“俺那有瞎说?李家那姑娘,刚过及笄,就在河边失踪了,后面赵家他们家的女儿也是这样……这大半年来闹得沸沸扬扬的,肯定不是假的呐。”
竟有此事?
长达凡间半年之久,扶风岑却一点儿都没听说。既是水怪,又在水边作乱,水伯怎不出手?
扶风岑走到他们面前,友好道:“当真?”
他们从一只猫脸上看出了严肃,不由得一愣:“当、当真。”
半响,猫儿抬起手,舔了舔手背,“功德簿上估计又要多一项了……表兄,你觉如何?”
“自然明白。”
扶风岑点点头,目光落到度厄脸上,“度厄,带表兄回天庭。本君确定解除诅咒的解药在楚止迎那里,本君必须要留下来。天庭事务繁多,辛苦你了。”
“能为帝君分忧,是小仙的荣幸。”度厄颔首,神情复杂,走前不忘多说些话,“帝君,您接近妖皇时,得谨慎,妖皇此人危险难缠,帝君多加小心。”
“放心。本君自有分寸。”

山雨琼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