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龙鳞主仆契约
等扶风岑折返蒲真殿,妖魔界的红月微微褪色,不再那样刺目,橙枫遍染。
从偏殿到正殿,扶风岑都数不清自己费力拉开了多少个榫抽屉和暗格,甚至一不小心滑进深处,卯了好大一股才狼狈爬出来。
得亏没有人看见。他悻悻地想。
奈何翻来倒去都没看见解药的影,扶风岑不禁猜测钥匙可能在楚止迎身上。下一刻,猫儿小心翼翼地拨开垂地水晶珠帘,蹑手蹑脚靠近榻上睡着的人。
睡得比他早。扶风岑有点羡慕。
目光扫过男人脸庞,线条分明,眉尾似柄长剑,锋利硬朗,斜斜飞掠墨云发,如松下秋风。
猫爪轻轻贴上楚止迎手臂,扶风岑歪着脑袋,左瞅瞅右瞧瞧,没出一丁点声。
越靠近,一股奇特的香气缓慢钻入他的鼻腔,银白的胡须抖了三抖。
此香气极其馥郁,却十分脱俗,清新中携带浓郁芳泽,乃是宛若翩翩彩蝶的——鸢尾花。
他正出神,陡然,楚止迎倏地翻了身,惊得猫儿躲进了榻内角落。
“?”没动静?
哦,楚止迎没醒。扶风岑轻轻喵了一声,确认楚止迎还在熟睡,再度凑近的一刹那,原本平静的识海中兀然掀起大片风浪,扶风岑顿时屏息。
——杀了他。
——不可。
“??”他微微倒抽凉气,因为这明显是两道语气截然不同的话,然而嗓音却一模一样,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熟悉了。
这是他自己的声音。
猫耳哆嗦两下,为什么自己会有这种情况?而且从小到大,时不时就会这样……匪夷所思。
扶风岑在心里反问那道勒令杀了楚止迎的声音:“为什么?”
——他是黄金血者,不可容。
——尘世三界,既生为何不容?
紧接着另一道声音反驳,如果可以看见,那一定争得面红耳赤了。
——所生者,并不一定全可容,需要选择。
——没做坏事,何必赶尽杀绝?
——你觉得能成为妖皇的人,手上会没有沾染一点血腥吗?
他感觉脑中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方想要他除了楚止迎,另一方则苦口婆心地一个劲劝说。
战况激烈,影响着扶风岑,各种情绪如光束一点点漏进,头顶疏羽屋檐凭空消失了一般。
够了!
扶风岑猛地拍头,两道声音才终于戛然散去——这是他自己思想斗争的具象化。
他原地沉思着:楚止迎从未侵犯我界,本井水不犯河水,是否思虑过多了?
可是解药,就在他身上。
要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到解药,要么……杀了楚止迎,蛮力抢到解药,一切问题迎刃而解,且永绝后患。
可非要用杀吗?这个字,他都听烦了。
在天庭,兵将们天天汇报边境军事;在人间,各钟喊打喊杀;在妖魔界,更别提了,跟凡人吃饭一样的程度。
他不喜欢听这个字。
太阳穴突突地疼,扶风岑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边想着计划。
下毒还是闷死,都显得很草率。楚止迎要是那么容易丧命,也不会成为最年轻的妖皇。
若非楚止迎存心放过,那些凡人早就饿死在牢里了。牢里的角落和水中有食物残渣,他瞧见了。
“喵喵。”这可为难住扶风岑了。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
说干就干,扶风岑半眯起眼,双拳探进楚止迎衣襟里,摸来摸去。
忽然,他顿住了。他的爪碰到了个冰冷的硬物,纹理斑驳,貌似和他的猫爪差不多大,称得上扁平。
难道……是解药?
真的有这么简单找到?
满怀紧张和怀疑地撤回爪,定睛一看,猫儿的碧绿瞳原本覆盖的一层琉璃冷泽,瞬间化为乌有。
*
一瓣奇特的蕈紫闪烁在水晶石的光下,仔细看,上面还覆盖了一面浅淡的金,整瓣纹理清晰,薄如蝉翼,然而掂量起来十分具有重量感。
此物不是龙鳞还会是什么?!
怎么会是龙鳞??
“……?!”
瞧清左爪夹着的物什,榻边原本卧着的小毛球一下子站立起来,淡翡翠一般的眼珠木然一瞬,飞机耳半折,惊疑未定也似。
就在上一秒,扶风岑差点惊叫出声,幸亏他反应迅速,右爪以闪电般的速度抵住了嘴。
尖尖的猫齿蹭到了自己细软白净的绒毛,他忍不住松开两只猫爪,反射性地舔了几下柔毛。
那物什太轻,掉在榻上没发出一点响声,自然没有惊醒睡着的人。
风吹珠帘,泠泠作响,像山林中与石岩嬉戏的幽泉水。
扶风岑生怕这风万一吹大了把帘子撞得厉害,把楚止迎给闹醒,立马叼起龙鳞滑下床榻,往底下缝隙一藏,嘿,这样就有安全感多了!
若是楚止迎醒来发现自己猫猫祟祟,目的是解药来的话,而且好端端把人家的龙鳞给扒下来一瓣,不知道会怎样责难呢……
扶风岑忽然捕捉到一处特别:前面他的猫爪摸到了细致的皮肉,随后扯出来了龙鳞,原来楚止迎的真身是龙。
既然是妖皇,那必定是一只龙妖。但是楚止迎早就修炼为人形,不知早了几个百千年,怎么现在皮肉之上还会长有鳞片?
一般无论神仙魔妖,不到危机关头,万不得已,皆不会显露半点真身迹象。楚止迎未经受任何危险,却出现真身龙鳞,还偏偏被他给轻轻松松摘下来了一片。怪,实在是怪。
不过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不愿将其表露于光芒底下,实属情理之中,也没必要刨根究底去问。
嗯……当务之急,该怎么做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龙鳞安回原主身上呢?
简直‘屋漏偏逢连夜雨’。尽管帝君处理过百千件麻烦事,同时还是怕被麻烦找上。
“果然不可动杀念,这龙鳞莫非就是明晃晃的警告?”他如此思量着,解药都抛到脑后几千里去了。
刚欲出去把鳞片放回原位,猝然,一双京元黑的靴履蓦地映入眼帘,扶风岑身子下意识往后一缩,屏住呼吸,大眼睛直直盯着靴履的动向。
直到那靴履出了视野,扶风岑才移开目光,阖上目继续待了一小会后,方从缝隙里钻了出来。
“喵?”真的出门了?楚止迎没发现自身龙鳞失了一片吗?
不管了。既然楚止迎出门了,干脆找找暗箱什么的,也许要寻的物什就在里面。
扶风岑猫着步伐,继续翻箱倒柜,全神贯注地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根本没注意到悬梁上坐着一个人,正饶有兴趣地观察着。
姿势优雅,不失潇洒。
“喵?”这是个什么玩意?
奁盒里放着一堆金银珠宝,唯独有一样格外显眼,因为它是一片花瓣,十分纤小,并不新鲜,像那被水泡了许久的茶叶,干枯异脆,毫无光泽,原本的颜色也已经几乎褪却,泛着老旧的沙黄。
看得出来主人对此的珍视,应该是保存了很多年,不然早就烂成渣了。
再伸爪继续翻找,不知无意间碰到了什么机关,没等他反应,“嗒”的一下,霎时茫茫漆黑笼罩全身,伸手不见五指。
扶风岑立刻反应过来,他这是把自己给反锁上了!
利爪在奁盒胡乱摩擦,盒壁被刮出阵阵刺耳的喇声,扶风岑自己也经不住这种声音,猫牙也要酸了。
正当他打算放弃之时,霍然间,奁盒开了一道缝隙,明光偷射进翠眸。下一秒,寒夜黑暗驱散,猫儿瞳孔骤缩。
猝不及防,一只大手先是揉揉他的腹肚,接着将他揽腰抄起,圈在臂弯内,随即收了奁盒。
“喵喵!”楚止迎你怎么又摸本君肚子!真是好不见外!上一任妖皇没有教过你如何尊重年长者吗?
腰腹向来是扶风岑最为敏感的地方,本来就心情不快,这下更是气得牙痒痒,全然忘了自己如今只是一只猫,楚止迎怎么会知道他岁数更大?
“喵——”
帝君刚想呲牙,不料近距离与对方赤红的瑞凤眸对视上,微微一怔,莫名其妙忆起了长空上的月,真是出奇一致的鲜艳。
转念思及那瓣蕈紫龙鳞,心底顿时一阵发虚,扶风岑假装镇定,面不改心不跳地默默收起牙。
“你不咬孤了?”楚止迎有力的手臂托着他,右眉轻挑。
“……”明知故问。
瞧着楚止迎安然无虞的模样,扶风岑莫名从心底生出一股不知哪来的释然,若雪山脚下的洞窟,飘进来一缕淡淡的风,无忧而自然。
唉,白忙活一场。帝君在心里哼了一声。
感觉两只毛茸茸的爪搁哪里都不好,往下是楚止迎结实温热的胸膛,往上是楚止迎有致的锁骨,而他的身体恰恰靠在楚止迎的心口处,猫耳朵隐隐约约还能听见扑通扑通的心跳音。
“你在孤殿里,”上方传来询问,男子神情莫测,“是在找什么?”
“没什么。”他心虚地摸了下胡须。
楚止迎不依不饶,用审视的目光看他,“让孤猜猜,可是解药?”
果然还是逃不过法眼。
蓦地,扶风岑的胡须被人轻轻揪了一下,心弦也跟着那人问的话而夹紧:“解药之事孤容后再谈。现在孤还有一件重要的东西不见了,小东西,你可见过?”
楚止迎问的是龙鳞。扶风岑扭过头,回了一个喵字。
“忘了你是只狸奴,孤听不明白你的话。”
“……”知道就好。
男人在殿里慢悠悠走了半圈,最终掀开珠帘,停在了床榻。他把猫放在柔软的华被上,手夹着春风拂过,床底藏着的龙鳞被瞬间吸到了原主的手中。
扶风岑眨了眨圆溜溜的大眼睛。
只见楚止迎修长的白指夹着龙鳞,另一手拉开衣襟,漏出一小片象牙白的肌肤,蕈紫龙鳞被重新安进皮肉,很快吸收了进去,看不出半点异样。
扶风岑真真切切目睹了过程,爪子握成山竹状。
楚止迎整理好衣襟:“小东西,孤知道你想要解药,孤不是不可以把解药给你。只是这东西十分重要,得付出代价。代价就是——你得有能耐让孤高兴,讨到欢心。”
“喵?”
“接下来可以进行让孤高兴的第一件事,你要做吗?”妖皇目光灼灼,直接把钥匙挂到了猫耳上。扶风岑怔了怔,心想条件都送上门了,无论是何,他又岂会不同意?不能让它溜走。
于是他点了头。
“好。”
电光火石之间,楚止迎出其不意,拽过他的爪,扳开山竹,将粉嫩的肉垫点上心口,无数道耀眼的红光乍现,填满了半间屋。
数秒后,光芒消散,空气中留下水晶一样的粼粼星辉。扶风岑抽回爪,被小指上套着的绿环吓了一跳。
在天庭万年,他怎会不认识这个东西?太阴君的小拇指上就有这个物什,非人死或主动解除,根本取不下来的。
扶风岑差点晕过去——他居然和楚止迎成功缔结了主仆契约?!
多么荒唐!

山雨琼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