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暖酒寒君
闲云悠悠,一阵笛声在竹林里穿梭,悠扬动听,婉转悦耳。
发丝在日光下泛着比肩太阳的灿烂波泽,少年系紧肩头披风,履踏沙沙竹叶,沾惹一足清幽。
金发少年快步朝笛声源头走去。少焉,仙乐笛音消失,帝君脚步停留在一片小院子前。
黄木栅栏划开一片不小的范围,大门上贴着两副红彤彤的对联,毛笔字虽娟秀却有力,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将来的憧憬。
扶风岑想着自己反正是以魂魄形态进入的记忆画面,时光中人看不见,即使有什么动作也不会影响丝毫,于是直接闪影透进了院子。
入目,便是座木与石砖砌成的小屋。屋子的左方安置一个三层藤架,每一层都晒着不同的物什,南瓜干、红薯干、辣椒干、蜜饯……冬瓜糖等一系列解馋的小食。
右边则是一对石桌竹椅,旁边一棵古老的银杏树挨着,蒲扇金黄。
“好漂亮!瞧!”
一小孩拾起一片银杏叶,欢欢喜喜的,不识一点儿忧愁,一下子扑到坐在竹椅上的人身上。
扶风岑望了过去。
接住那小孩子的是个瘦瘦高高的男子,袖口绣有两朵洁白的祥云,长长的发用青色的细绳扎住,其余随意散在脊背,颇具读书人的韵味。
然而,无论扶风岑怎么瞧,都瞧不清男子的五官,眼前似有一团云雾,挥不去、吹不散,只约莫感觉这人气质还算不错。
难道是因为本君是入侵者,所以本能地不给看吗?
“嗯,银杏素来美丽。”
只见男子先是摸摸小孩的脑袋,动作像在摸只小动物。随后俯身问他:“伤经上写多听悦耳的乐会有助于伤口恢复,怎么样,是不是感觉疼痛缓解了一点?”
扶风岑这才注意到那孩子的右边大腿捆了几层白布,应是受了伤,由这男子看管照料。
年少者模样约莫十二三,笑容透着一股天真劲,眼睛亮晶晶的:“嗯!好多了!”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闲聊,仿佛天地之间没有什么话是他们不能说的。
忽然不知提及了何有趣的事物,逗得男子忍俊不禁,伸手轻弹了下孩子的脑门:“你这小妖怎得还想修炼变成女子?”
“因为女子好呀,可以毫不顾忌地和男人结亲,而且比我这副男孩的模样好看,嗯……恩人难道不认同吗?”
妖?恩人?
原来这孩子是妖族。很明显,该男子对此是清楚的,且根本不惧怕妖。这孩子既称呼男子为‘恩人’,即代表男子曾经救过这小妖一命,然后小妖无处可去无人可依,干脆跟着男子一块生活了。
蒙住男子模样的云雾隐隐散发着朦胧的纯洁白光。根据种种迹象,扶风岑判断这男子很可能不是凡人,而是位修仙者,亦或者是天庭者。
因为神仙下凡,通常不会以真实面目示人,要么是出发前蒙面,要么使用易容术,要么就和他一样,执行完任务后,往往会在凡人们的记忆中施法,让其记不清具体五官,只知晓大约身段气质和声音。
扶风岑走到银杏树下,也拾起一片叶子,莫名想起了楚止迎的睫毛,说话之时,上下扑簌,真像银杏扇叶。
待他思绪回来时,那男子正拍着那小孩子的背,哄人陷入了香甜的倦梦。
半响,男子唤道:“阿酒。”
被称作阿酒的孩子已经睡着了,自然没看见年长者的唇峰在一刻钟之后再次动了。
“阿酒的恩人……马上就要成亲了。你会高兴吗?”
山风忽起,竹叶纷纷扬扬落下,铺了一地青春。
扶风岑眼前一花,所有的景象都随风飘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喜气洋洋的红。
*
“我不高兴。一点也不。”
大大的囍字刺痛了来者的眼。
宾客们都满怀疑惑地看着不速之客,以为对方是来沾喜气喝喜酒的,不论认不认识,赶忙招呼着入席。
“新郎官可是一位名叫何寒的人?”
“正是。姑娘原是新郎官这边的人呐,大娘我啊,也是跑来凑凑热闹,姑娘你——”
女子年纪轻轻,眼里的光却锐利如刀剑,一瞪,招呼的大娘吞了吞唾沫,紧接着冷不防被一袖挥开。
“找到你了,恩人。”她闪影冲到了台上,恰好打断了最后进行的第三拜。
“阿酒?你怎么……?”
对于元阿酒的突然出现,何寒是惊诧的,但令他震惊的,远远不止这件。
“多日未见,恩人怎就要娶别人了?”
元阿酒朝何寒故意露出甜美的笑容,明眸皓齿,梳着双平髻,两朵桃花镶嵌其中,衬得银灰的发更显可人。
谁能料想,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子,当场砸了喜场,将新娘子的喉咙无情割断,血染囍字。宾客无不落荒而逃,不到一刻钟,喜事变白事。
新郎官挣脱不得,被她掳走,带到了竹林深处,曾经那间木屋中。
元阿酒即使换了副不同的模样,可性格仍旧不变,她的骨子里流淌的仍旧是豪放不羁的血。
女子紧紧盯着那身着一袭红服的人,突然鬼使神差地喊了声:“何寒。”
“你叫我什么?”
见何寒眉头皱起,元阿酒赶忙改口:“恩人。”
姑娘家的柔情气息若有若无地呼在耳边,距离又靠得近,何寒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奈何下一秒就被扳回。
元阿酒抚开何寒紧抿的唇,自顾自地剖心解释:“恩人,我为你苦苦修炼,终于成了女子,你不是说要照顾我一生的吗,你怎么可以一声不吭去和别的女人成亲?”
何寒摇头:“我说的照顾并非你所想的那般。”
元阿酒只是无声咧嘴笑了笑,不作其他回答,自顾自地握住何寒的手腕,安慰似地:“没事了,那些人都被我杀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任何人、任何事打扰到我们了。恩人就在这处好好生活吧。只有你我二人。”
女孩的手背温柔地滑过何寒的脸颊,留下一片痒。何寒本欲躲开,却被直接按进被褥里,原本梳得一丝不苟的发已有些凌乱,新郎官的朱帽也歪斜一寸。
“阿酒……够了。”
他的眼睛里装满了哀伤,异样的愁色在眼底蔓延。可她却始终含笑,“恩人今日真好看。”
细细的亲吻流连在脸颊,何寒像是忍耐到了极点,用力推开了元阿酒。
“你还嫌伤到的人不够哦?”语气越是平静,隐忍就越深重。
“……”
“恩人想如何?”
“第一种:你去赎罪,跪在那些无辜亡故之人的亲属前,带着悔意磕头、鞭笞、受刑。”
元阿酒挑眉,手指圈着发丝玩,“那第二种呢?”
男子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不会愿意接受第一种,既然如此,也罢。”话毕,他竟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把剪刀,毫不犹豫地扎入腹部,鲜血霎时飙溅。
嗯?!扶风岑被突如其来的意外给惊到了,下意识上前替人止血,忘了自己在这里只是魂魄形态,双手自然穿过了人。
“这就是,第二种。”
何寒又刺深几分,鲜血汩汩冒得汹涌,“你元阿酒是我所救,我所养,如今出现这种事,也本该我来受罪……”
“我我,我要救你,你不能死!”
“没用的。我的气数早就到了。”
“我才不管什么气数不气数的,我只要你活着!”她拼命地灌法力,结果是无济于事。
“阿酒,别闹了。”
由于失血过多,他的面色迅速灰败下去,望着元阿酒的眼神却更加坚定。手颤巍巍地松开剪刀,从衣襟里掏出一个绣着‘阿酒’二字的香囊,塞到了女孩手心里。
“这个,原本就是要留给你的……阿酒,我求你,别再错下去了……放过自己吧……”
何寒眼睛失焦,气数已到,吐完最后一个字便没了声。
周围静到可怖。
“……恩人?”
见人许久没有反应,元阿酒呼吸一滞,泪水决堤,开始撕心裂肺地大哭,肩膀大幅度地抽动。
不知道搂着冰冷的人有多久,元阿酒才止了泪,手背摸过那人脸颊:“何寒,要我说,真正闹的不是我,而是你啊。”
“你不是要渡我吗,你还没完成任务,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就这样离我而去?又一次!”
她攥紧香囊,将香囊紧抵额头,接着按过鼻梁,放在鼻腔处贪婪地嗅,大口大口地呼吸。
金钟花的香味夹杂着血腥一并冲她袭来,头晕目眩也似,如痴如醉也似。
花儿终是迎来了枯萎,香囊上的血迹污了上面的绣字。元阿酒陷入疯魔,一遍又一遍地闻:“没有了……没有了吗?”
“怎么可能?怎么会?”
“早知道就不变成女子了,早知道从一开始我就——”够了,算了。
元阿酒眼尾殷红,胆肝欲碎。一抹狠戾划过目,他粗暴地剪断自己的一缕银灰的发,塞进血红的香囊里。
在山林间自由悠扬的笛音再也没有响起。
*
水沫退散,法器收回。少年再度睁眼,已身处岸上,河倾月落,藕花浅眠。
识海陡然传来波动,一抹清晰的幻影出现在眼前,紧接着,幻影成了实体,一个人从中走出。
如此有辨识度的海青蓝发,扶风岑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寒爱卿?”
“参见帝君。”
水伯掐时间掐得准,下凡特地来找。
扶风岑把来龙去脉迅速暗自理了一番,嘴上保持君臣客气:“不知爱卿的病可还好些了?那日本君去找你,总不得见。”
“谢帝君关心,臣已无大碍。若帝君有事相商,不必亲自前来,派手边人一来即可。”
一顿问候后,帝君倏地神秘一笑,话中有话,开门见山:“前缘断。云泥之异难越鸿沟。爱卿在意的,只是后者吧。”
“帝君?”水伯大惊。
扶风岑说得轻松,也指得精准,水伯慌张地挪开了目光,“他并非妖怪,你也并非凡者。你想渡他,不惜代价。对吗?”
水伯久久没有说话,扶风岑围着水伯慢慢踱步,最后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唉,本君记得爱卿那位近侍,一贯忠心,行事利落,可称爱卿手边人。经凡间獭怪一事,本君方察觉不对劲——那位手边人怎的不见了呢?爱卿不会把他藏起来了吧?”
他问得故意,水伯的指尖肉眼可见地颤了颤。继而垂下了睫,似是认命。
“本君本以为与此中人不相识,还想去查查哪位素未谋面的女仙,没想到,是你——寒洛君。”
何寒是水伯在凡间渡人取的假名,水伯真名乃是寒洛君。借着法器看了全面,扶风岑要再猜不到,也不配坐这帝君位子。
少年长叹口气,手指拨弄荷花:“爱卿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闻言,寒洛君“扑通”半跪下去。
“帝君,臣知大错。求帝君饶恕。”
“解铃还需系铃人。”獭之铃解了,对谁都好。

山雨琼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