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金钟香囊
晚夜凉风拂过衣摆,披风融入无尽夜色之中。一人弯身跪地,另一人倾腰将前者扶起。
扶风岑安静倾听水伯说话。
记忆拉至泛旧的模糊线,娓娓道来那些前尘往事,寒洛君的眼底,既漾有温情,也布满忧伤,还有不易暴露人前的心痛和无助。
从寒洛君口中,扶风岑了解到一个闻者叹息的亲身故事——
水伯寒洛君属于天庭神仙,掌管天下水事,高效处理民生水患,因在位年岁久长又是男子,故世人称其为水伯。其人性格内敛,不常露面,与其他神官仙子交情不深,经常宅在殿里看书,偶尔独自出门随意走走赏风景。
某日下凡处理水灾,偶然从汹涌黄水里救起一个小少年,欲将其治好送回家中。然而小少年的家早被大水冲毁,由此成了孤苦伶仃的可怜人。
小少年饥寒交迫,昏死在路边,一店家瞧见将其带回。因为天生瘦弱,做事笨手笨脚,又生得满头银灰发,视为不吉利,所以小少年不受其他人待见。
被欺负惯了,习以为常,半点反抗也不会,什么鞭笞、巴掌统统扛下。身上新伤旧痂复叠,皮肉没有一处是完好的。十几岁的孩子却瘦得像九、十岁。
水灾善后工作结束当日,水伯想去看看小少年,哪想一进门,便看见小少年被一群健壮的孩子围殴,鼻青脸肿却仍旧一声不吭,溢出嘴角的鲜血于他而言如同空气。
这孩子莫不是傻了。水伯于心不忍,斟酌之下将小少年悄悄带回了天庭,用一杯暖身的酒赐予新生。
人间正是元春日,元阿酒由此暗地留在了天庭。元阿酒的眼睛重新焕发出光彩。
两人做了主仆,水伯日日教他规矩、看书,做一个向善的人,百般维护。
——“不一样的发色可以让别人印象深刻。这是阿酒天生就有的特别之处,别人想拥有都拥有不了。”
——“银灰色倒像白色。阿酒,你淋过雪吗?”
在如此静好的环境下,元阿酒慢慢长大了,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对水伯并非单纯的雏鸟情怀。水伯亦选择正视这份感情。
两人色授魂与,柳影花阴。
奈何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天道察觉,水伯为保住元阿酒,主动承担天条罪罚,瞒着另一人挨了三道雷刑,体内重伤、禁足。
最后,元阿酒被水伯赶出天庭,水伯亲自收了神赋予他的寿命,并割断了之间所有联系。
天道选择不再追究。水伯一事成为前车之鉴,多年无人敢起风波。
元阿酒被封住记忆,回到了凡间。他不知要如何活,总感觉心里空落落的,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三年。
情疾缠,光阴似箭,元阿酒病入膏肓,意念在最后一刻抓住漏洞。他想起来了水伯的音容,记得那决绝离开的背影、没有解释的紧闭的唇。
人在某些时刻,总会先记得别人对自己的不好,去误会,却想不起别人对自己的好。
最重要的东西要镌刻骨髓,若遗忘,等同于背叛。
元阿酒无法接受水伯的绝情,在死后,他的执念、怨气、思念连同魂魄都不肯入轮回再投胎。
水伯知晓后,觉总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前往黄泉寻找元阿酒,两人相见分外眼热,元阿酒按着水伯打了一架,水伯保持一贯的缄默,默默承受他的怨。
元阿酒终是松口,投胎成了一只水獭妖,纯良活泼,对人毫无防备心。所以经常被思想不正之人伤到。但他仍旧不长心眼,单纯到令人头疼。
而寒洛君就是那个头疼的人。思来想去,他选择下凡还元阿酒的前世债,暗中护元阿酒平安。
不料恰巧碰见元阿酒受伤,还是破了规矩救起元阿酒,将其养好,做了恩人。元阿酒修炼修炼成人形,第二次对寒洛君产生了爱慕之情。
当事人大惊,手足无措。
……
“帝君。后来发生的种种,想必帝君已经一清二楚。”
扶风岑当然清楚。堪称孽缘。
良久,扶风岑唇线捻开:“爱卿,本君竟不知该如何说你。”
元阿酒为寒洛君修炼成女子,结果发现倾心之人却因为天条限制,不得不与他人结婚,并自戕于他面前,导致元阿酒这一世爱而不得,长期以往,霸占一方,闻香便疯,陆续演变成吃人才能缓解。
可悲可叹。
“可是,他知道你是来渡他的,他故意装作不知道。若本君没没猜错,元阿酒恐怕并未喝忘川之水,只饮了孟婆汤。”
忘川之水,在于忘情。
指甲抠进内肉,手心赫然弯出几瓣发白的月牙,寒洛君愣愣听着扶风岑继续说话:“对元阿酒的行为, 爱卿执掌天下水事,不可能不知晓。但爱卿选择了包庇,不遗余力把全部消息压下。从一个不善与人打交道的人慢慢变成轻车熟路的人,表面仍旧假装和谁都不熟。”
“帝君,臣只是——”
“只是一时心软,念着自己可以把事情完美解决掉,天庭便不会知道。可你没想到,本君会来。”扶风岑快速打断寒洛君的话,美目凝视对方,试图从对方脸上挖出那么一星半点的诧异。
果然,寒洛君愣住了,沉默半响,眼睛也蒙上一层水雾,泫然欲泣:“臣,臣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这才犯下了错事,还要连累阿酒……”
糊里糊涂地说了许多话,寒洛君终后笑了,从宽大的衣袖中掏出一枚朱砂色的香囊,颔首恭敬地递到扶风岑眼前。
“烦扰帝君把这个带给他吧。”语气似哀伤,似释怀,又好似畅然。
香囊很崭新,像是新做的,中心绣的金钟花色泽鲜艳,富含生机,栩栩如生。
*
“元阿酒,这是寒爱卿给你的。”
一见到故人之物,元阿酒眼神变得十分古怪,他锋利的爪子在此刻变得颤巍巍,笨拙极了。轻轻嗅了嗅香囊,从里头抽出一封信,字迹娟秀,不失力量,是寒洛君的手笔。
扶风岑不知道元阿酒看到了什么,眉头一下子舒展,一下子又皱起,情绪变化得异常可怖。周围静悄悄的,元阿酒屏住的呼吸得到疏解,闷闷道:“还是要我忘?”
这话不知是在问他自己,还是在问故人。元阿酒翻来覆去地看那信,无声流下一行清泪,砸在宣纸上。
“……好,我答应你。”
犯错需得接受惩罚。扶风岑正了正色:“元阿酒,犯杀戮之罪,事关天庭居多,天刑台的人等一会就过来,押你回去领罚。”
元阿酒像是没有听见,一心扑在信中。
见状,扶风岑添说:“本君会劝寒洛君过去看你最后一眼的。”
“不必了。帝君,还是别让阿酒的丑态脏了水伯大人的眼睛。”元阿酒讪讪一笑,低首跪下时,眼中原本流转的波光,顷刻归于黯淡。
天庭主仆相知,凡尘竹林相伴,天上人间数百载,那些年是元阿酒过得最快乐的时光。
“愿水伯大人,此后,永宁无忧。”
*
溪客九县重复恢复了从前的宁静,莲花茁壮生长,湖泊再无波澜,水下埋葬的尸骨被亲属挖出,埋到了深山。风轻云净,碧空如洗。
“楚大人这是专门在等本、我吗?”
一瞅见无虞回来的扶风岑,楚止迎二话不说拉着人去了间客栈,把让妖族一等一的织娘连夜做出来的衣服塞到人怀里。
总不能一直顶着湿答答的披风,披风要是没了就剩雪白的里衣,看起来怪得很。
鎏金边,琉璃领,松花色,一条精致的月白腰带勾勒窄腰,长袍面用一块流苏仙玉佩轻轻压住,扶风岑浑身上下无不凸显松月清气。
看着铜镜倒映的自己的模样,扶风岑将换下的披风双手递过,莞尔道:“多谢楚大人了。”
“嗯。”楚止迎没接。只见他大掌一游,披风瞬间恢复干爽。
男人用不可拒绝的语气跟他讲:“帮孤把披风重新系上。”
他像是在刁难,可眼神却不含戏谑。
本着契约条件和不错的心情,于是扶风岑应了。
养尊处优的帝君头一回给人弄衣服,挥动的手指即莹又直,不堪十秒,绑了个丑得可爱的蝴蝶小结。
“楚大人,好了。”
可他却不小心把自己几根发丝一块绑进去了。刚偏头,头发登时被扯得生疼,像有银针在扎,帝君“嘶”了一口凉气。
楚止迎力大,瞬间拽开披风系绳,扶风岑得以解脱。他揉了揉头,抬眸迎上对方浅淡笑颜。
不由得郁闷:“你笑什么?”别以为本君看不出来。
男人的低笑夹杂暗哑,像春日漾开的水,像秋林沉吟的风,像夏夜皎洁的月,更像寒冬馥郁的酒。
看起来并不令人感觉讨厌,但扶风岑认定了这人就是在笑话他。当即气不打一出来,耍起小孩脾气,抬腿就要踩楚止迎。
楚止迎哪是会乖乖任由人踩脚的人,可出乎意料的,他没动。
转念间,他眼睛亮得骇人,仿佛星辰都泼进其中,映了满天,也似沾染了燎原的火,目光灼灼地盯着面前的人。
不,是猫。
就在刚刚,扶风岑毫无预兆地变回了猫形,落在了楚止迎靴履上,双爪紧张地攀着他的裤管,可怜兮兮。
“喵。”
“下次给你踩。”
一双大手抱起猫儿,安抚似地顺毛。扶风岑不继续了,干脆懒洋洋趴在楚止迎肩头,小巧的粉鼻闷闷嗅着,不断摇摆的心终于安定。
仿佛躺在一大片鸢尾花织成的花海里,晒着太阳,浑身暖烘烘又香盈盈的。嗯,还有人顺毛,舒服!
话说,怎么就只恢复了一天?唉……
想要更多,想要恢复得更久。
扶风岑暗自嘟囔着,张了张自己小小的猫爪,空空如也,碧绿灵动的大眼睛转而一个劲地盯着披风,陷入沉思。
某人笑容闪过脑海,扶风岑开口问道:“楚大人,此次獭事已落定,不知大人欢心进度如何?”
“还行吧。进了一点。”
“只有一点?楚大人莫要诓我。”
“你这狸奴,若非孤出手,你怎能够解决此事。予了一点已是慷慨。”
扶风岑不乐意了,帝君习惯性的架子一横,“若不是楚大人突然出现,打乱了我的计划,何须楚大人出手?麻烦楚大人下次让山今全权负责,可以?”
“……”

山雨琼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