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辞鸣城
晕开的笔墨难以落下,简纸层层铺盖轻狂的字句,铁画银钩。猫儿蜷着柔软的尾巴,肉嘟嘟的掌垫摩挲果盘,鲜艳可口的樱桃骨碌碌滚出,又在案桌边缘及时刹住。
熟透的樱桃可怜地被猫玩弄于爪间,不慎流出香甜的汁水,猫低低舔舐,饶有滋味。
羽睫上下轻碰,抖落一片鸦影,男人静静看着小毛球,像要把小毛球给看出几个焦窟窿来。忽而搁下豪毛,拿起那颗红嫩的樱桃,将里头的毒核取了,贴心地送到猫儿面前。
“山今。”
猫儿没反应,仍旧耍着樱桃,淡粉的肉垫被染成透红也浑然不觉。
楚止迎又复唤他一声。
玳瑁猫闻声回头,猝不及防被塞了一口樱桃肉,鲜嫩甘甜的果汁在口腔爆炸,滋得他心情大好。
“味道不错。”
扶风岑细细嚼着果肉,腮帮子鼓鼓囊囊的,心绪在甘甜中慢慢飘远。
这样岁月静好的清闲日子,对比在无四时的天庭上日日批改奏章和众多神官仙子商议的时候,简直不要太舒服。
估且……也算是一种机缘吧。
美名其曰,本君得天道重视,束缚众多,加上天帝常常闭关,几乎大半多事情都交给本君做,位高权重,实际上经常忙碌得焦头烂额,失眠多梦,不如清闲者活得舒坦。
想及梦,自从目睹元阿酒被行鞭魂之刑后,本君又开始破天荒地老做梦,梦里光怪陆离,火焰红月,霜雪冰河,有一个人从本君的身体内钻出来,裹挟着无尽腥风,浑身白光璀璨,破茧成蝶。
可本君怎么也看不清那个人的脸,模模糊糊迷雾腾腾,不知牝牡,不辨年纪。是神是魔?是妖是仙?还是人?
正当本君想开口问那梦中人时,天道的声音犹如三生钟奏响,骤然掐断一切,那人飘散成点点星云。
一连多日重复相同梦境,本君差点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分不清本君究竟是活着还是已圆寂。
本君心有余悸,把此事告知天道,天道微微一笑,声称本君是太累了。
也许吧。本君也觉得是自己太累了。
*
掌心肉垫被人捏住,在宣纸尾处落下爪印,绽放两朵水红的小冬梅,果肉的清甜气息在空气中弥漫,夹杂宣纸墨香。
“喵?楚大人你这是干嘛?”
猫儿抬头,疑惑地看向捏他爪子的男人,一人一猫目光不经意相擦,瞬息似有彩蝶蹁跹。
胡须微动,扶风岑急忙抽回毛茸茸的猫爪。楚止迎嗓音淡若烟云:“还不错。”
“什么还不错?”
“标识清晰,不错。”轻轻吹干宣纸上的爪印,楚止迎将宣纸卷轴收起,叠放进书架深处。
妖皇私人刻章……?不对,是私猫……
罢了,本君心胸开阔,不和楚止迎计较。
他舔了舔自己柔软的毛,神思从脑袋飘出,不禁想起那采菱的陌生女子。
她去哪了?
坏了。怪了。
自那日从湖底出来后,他就没看见白芝棠,哪怕一片衣袖的影子都没瞅见。问附近村民直说不清楚,吓得急急跑开,且根据气息搜寻也竟迟迟找不到。
俗话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扶风岑相信白芝棠还好好活着,毕竟尸首什么的一点儿也没,痕迹空空。
溺亡?扶风岑刚开始认为不是没可能,奈何让寒洛君施法查探好几番也没结果。白芝棠如同一缕风,来去无踪。
如今白芝棠下落不明,不知去向,只能暂时认定为失踪。
“说起来,那白姑娘的生死与我脱不了干系,一定要把人找到。”清元帝君不免产生愧疚,打定心思要知道白芝棠的下落和安危情况。
既然最后一个见到白芝棠的人是楚止迎,扶风岑认定可以从楚止迎方面询问。
果然,楚止迎虽不关心,但确实提供了一点有用的线索。
“楚大人的意思是,那位姑娘很有可能遇见了什么相识的人跟那个人走了?”
“是。”楚止迎撑着额头,闭眸浅息。
“孤来救你前,看见那女子一心要跳进水里,然那獭怪厌她无香,拒绝她入水。那位采菱的少女,名唤白芝棠,年岁十六,独自生活在溪客九县。但当地村民皆言不知其来历,因此尚存疑。
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么就凭空消失了呢?
……
想着想着,扶风岑居然睡着了。
水晶石的幽光照耀,猫儿蜷着小爪,浑身弓成圆盘,长长的胡须跟着均匀的呼吸一下下地微晃。
待他睡饱醒来,已经是未时一刻。
“?”扶风岑罕见地露出了怀疑猫生的表情。
本君真的有那么困吗?还是说被人抚摸毛发的感觉过于舒服才犯困?
干正事要紧。他连忙摇摇脑袋,把惺忪统统甩出。三步作一步,猫足跃到窗台,刚迈出一只,身后冷不丁响起熟悉的喊声。
“去哪里?”
扶风岑下意识想到了前面还楚止迎法器时,楚止迎问他在法器镜里看见了什么,他心也是这样突然吊高,只镇定道看见了一个令獭惨兮兮的故事,三言两语打发走楚止迎。
他哪里敢告诉楚止迎天庭神仙的事件,这不是明摆把自己往楚止迎刀口上扎吗?暴露身份?他可不会上当。
楚止迎怕是在试探。
他有什么好试探的?除了神族的身份。楚止迎这么在意?
心头隐隐约约漫上涩然的水,道不明其中滋味。
清澈的眼睛透出奇怪的眼神,扶风岑顿步,反问道:“楚大人不是照常给山今安排了巡逻任务?时间到了。”
自然是把巡逻任务完成后,偷摸去找人。他理直气壮地就要跳出窗台,措不及防被一只手蒙住小脸,纤长的睫毛在人家手心里胡乱地挠。
“回来。”
“今日孤心情不错,放你假。”楚止迎被痒到了,闪电般地撤回手,“孤刚刚突然得到消息,有件重要的物什了。山今,你和孤一块去辞鸣城拿。”
“楚大人是要何物?”还要本君一块?那这假放了和没放有什么区别?
见猫儿瘪嘴,透着一股不情愿的劲,楚止迎拿起一枚圆溜溜的樱桃,去毒核,塞进扶风岑口中,慢条斯理地拿话来勾:“是给你的抑制药引子。如果你比孤早那么一点拿到,孤的欢心程度会多一点。”
“楚大人是君子,可要说话算话。”扶风岑顿时来了精神。
“自然。”
*
辞鸣城。
银雨斜飞,被泥土吞入腹。二人来得不巧,城内正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所幸扶风岑是坐在马车里,并非走路,不会被轱辘马车轮飞溅起来的泥水弄到,否则,他定要心情不舒服,内心独自嘀咕好一会儿。
纵观整个天庭,没人比清元帝君更爱干净。平常衣服一染到泥和血,即便弄干净,看不出丝毫痕迹,他也不愿意再穿。
并非他降世就带这个毛病,而是天庭一贯奢靡重工,极度讲究干净,作为帝君不能不违了规矩。
“楚大人,你说要拿给我的抑制药引子,真的在这城中吗?”
他们已经在这座城里坐了许久马车了,却迟迟不见抵达。除了守城的几个木愣愣的士兵,再没见到半个人。许是下雨天,不便出门。
楚止迎肃然:“孤何曾骗你?只有加入这味药引子才能完美解决关键问题,一方面既能保证你身上的奇香不泄露,另一方面还能减轻伤对你身体的伤害,一举两得。”
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楚止迎继续说:“那味药引子持续效果相较要久。若身怀强大法力,便无需再用此法子抑制;若不想再抑制,自行停药即可。”
还有不想抑制的?喵,不理解。
男人喉结攒动:“主仆契约在,孤自然会保护好你。你不必为此感到担忧。瞧你如此紧张孤的欢心程度,孤会让你的。”
保护?
神……也需要别人保护吗?
头一回听见别人要保护自己,扶风岑不由得心头一暖。
但是!这人怎么后半句听起来这么欠?
“山今无需大人刻意让。”
语罢,马车顿然停下。扶风岑脚快心急,一下子就没影了。
“什么东西?”
本以为抵达了目的地,谁成想一钻出帷裳,发现原是马车轮子被什么东西给卡住了,这才突然停止。
楚止迎尚未出来,扶风岑猫身小巧,率先俯身凑近那车轮底部,一阵冰冰凉凉蓦然碰上猫爪,他瞳孔微缩。
定睛一看,车轮边竟埋有一截偶人手臂以及半边残缺的红裙偶身!
细雨打在偶人脸上,黑黢黢的空眼窝处积了一摊深水,裙裳淋久掉出丝丝红色,和着雨水流成鲜血的模样。
“怎会有木偶?”难道是辞鸣城的机关?
不等猫儿细想,木偶另一只尚在的眼珠悄悄移动,樱桃小嘴甜甜一笑,配上满脸刺目的红,分外诡异。
骤然间,几根银线甩出,如刀剑出鞘。
“?!”扶风岑反应迅速,虽然躲开了攻击,但他的小半胡须被割短了!
木偶从泥土中飞出,用银线做出一条鱼,空洞洞的那处也凝视着眼前,嗓音蛊惑:“来,小狸奴,吃鱼。吃了我的鱼,你会舒服的。”
“……”本君吸风饮露,可不吃鱼。更不吃这种鱼。
可那条鱼却在下一秒凭空出现在了他的口中!
“??!”他下意识想叫楚止迎,怎么也叫不出声来,跟个哑巴一样,登时心急如焚。
鱼忽然活了,钻进胃里,扶风岑的四肢陡然僵住,同偶人一般被线挂拉,不能自行。
紧接着,耳畔响起咿咿呀呀的戏乐,旦角的婉转嗓音此刻犹如鬼魅,头脑开始发涨。
木偶明明没有呼吸,然一缕青丝一声叹。
猫足猫爪被银线缠住,麻木地、不受控制地跟着木偶,木偶做什么动作,他也做什么动作。
周围的一切阻隔在外,马车不见了,楚止迎也看不到,扶风岑视线逐渐模糊。
不久,扶风岑感觉浑身仿佛被渔网套住,困在其中,窒息如潮水向自己涌来,脑袋嗡嗡。
“告诉我,”木偶一直在咯咯地笑,似乎永远不会停止,直到天荒地老,“你的欲望是什么?”
“……讨好楚止迎,让他心甘情愿——”
“山今!!”
交出解药四个字眼在恍然激灵中,滚回喉间,迅速吞落入肚。

山雨琼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