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偶人纵弦
人一旦碰见内心惊急之事,平日里保持的温和成熟以及风度都抛之脑后,深沉的嗓音霎时拔高,喝得城中沙石也裂,燕鸟嘶哑着争相逃开。
即使是占据一方的妖皇,亦困于此道理。
山今二字,惊乱苍野。
守城人迟缓地转过头,遥遥望去。乌发红裙的木偶仅剩的单眼闪烁诡异的光,只听她一声令下,守城人眼神更加黯然无光,快步往这边赶来。
一猫一人默契相觑,跟守城人周旋起来。守城人手握长矛红枪,哪里都戳,一副不管不顾的莽夫样子。
不,比起莽夫,他们更像是接近凡人体型的偶人,没有思想、没有灵魂,唯一拥有的就是对所有者的服从意识。
谁?究竟是谁在背后操纵?
劲风咆哮,楚止迎披风猎猎,一身麒麟蓝轻衫英气无比,空中白刃相接,潇洒帅气。他右掌燃起簇簇火焰,夺目罕见的青曜色更添神秘,使人一见,心底便腾腾升起未知的恐惧。
扶风岑紧紧抱着楚止迎的脖子不撒爪,心里想着:楚止迎到底听见了没有?如果他听见了,会如何对自己?
一试思楚止迎的火焰穿透肺腑的痛感,扶风岑就止不住地晃头。
一场对战搏完,木偶被轰成一顿废木头,楚止迎感觉自己还没舒展几下筋骨,扭头瞥见扶风岑差点先把自己给晃晕乎了。
他戳戳猫儿眉心:“山今,怎么了?”
见猫儿睁大一双盈满春水澜星的眼茫然望着自己,他微不可察地笑了笑,只当是扶风岑怕这木偶,安慰一句:“别怕。已经结束了,”
扶风岑先是一怔,随后缓缓“嗯”了声。
嗯……楚止迎好像没有听见,也好也好,差点以为神生要栽楚止迎手里。他缓缓吐出口气,齿如瓠犀。
一人一猫正觉此地古怪,要进深查探一番,闻见细微动静,看那红裙木偶颤巍巍站起身,小半截断臂倔强地抬起,血红的尖长指甲对准长空。
红裙木偶忽而止笑,眼球倏然脱落,砸到一滩水里,骨碌碌滚了两圈,一半干净,一半肮脏。
“轰隆——”
雨速停,叆叇的云层迅疾聚拢,长空挖出一个漩涡,随着时间推移,扩张得愈来愈大。扶风岑神思恍惚一瞬,被虺虺雷声拉回。
“这木偶使的许是鬼术。”旁边男人一道完,一道刺眼的白光从黑黢黢的漩涡中冲出,直直朝二人所呆之地劈落,顿时花烂树毁,地面出现个冒烟大洞。
猫儿眯眼,这背后人莫不是是冲本君来的??本君有和谁结过仇怨吗?
一阵强劲的蛮风凭空刮起,扶风岑察觉怪异,抬头视向漩涡,惊诧发现不过几分钟,这漩涡竟然又增大了一倍!
甚至感觉近在眼前,十分具有逼迫感。
“?!”
电光火石之间,漩涡卯足吞万物的力,仍把一只玳瑁和一个人吸上天空。天旋地转,不辨黑白。
见楚止迎不肯松手,风带着他也卷进来,扶风岑不忍连累,欲挣脱其手,不料被塞得更死。
他听见楚止迎平静地道:“山今,别怕。孤在,孤可不是软柿子。”
心,忽然就安定下来了。
风在呼啸,他在抗争。
*
陈旧的霉味钻进鼻腔,猫儿鼻翼翕动,打了个喷嚏,一个激灵。
睁开眼,却见自己被绑在天庭的通顶龙玉白柱上,手脚被几条沉重的锁链紧紧栓住,浑身上下就着了件纯白的披风,几乎等同于赤条条。披风不长,洗白的小腿和精致的锁骨暴露在外,但也算维护了最后一丝体面和尊严。
不是,本君怎么出现在天判殿?还是这个模样?扶风岑心中既纳闷又郁闷。
目光一扫四方,眸中倒映数个熟面孔:天道、药王、太阴君、水伯……远远不止,几乎天庭大小神官仙子都来了,令扶风岑意料之外的,一抹高大的黑氅身影也出现了。
一片阒然。黑氅身影静立着,站在最末端,眼神中貌似夹杂一丝嫌恶。扶风岑握紧拳,手心无知觉地轧出几弯冷白的细花瓣。
“喵……”
嗯??
扶风岑反复出声,可怎么也只能说出猫声,可他现在是人身啊,怎么会发出猫叫?
他看向天道,天道没有笑,面无表情。
他试图用利用识海联系药王表兄,问个清楚,却好似怎么也传达不过去,药王缄默不语。
他又瞥见水伯双手捧着元阿酒最后一丁点魂灵,怨毒地看着他:“清元帝君中断达鼎进程,德不配位,与妖族首领勾结,犯下大错,今迎因果报应,即刻行刑!”
一道紫雷轰然降至,抽得扶风岑肺腑剧痛,生生扛住。
“就该这样!哈哈!”
讥讽和快意的笑声此起彼伏,扶风岑认出来了。受花骨疫折磨而亡的子民们个个忿恨难消,声音从冥界传上天庭,人声鼎沸。
第二道紫雷霍然打下,一股甜腥涌上喉间,扶风岑呕出口血。泼红了男人的华靴。
他冷汗涔涔,抬头望人,目光最后顺着男人落在契约指环上。终于,他艰难发出一声低哑的求救,像呜咽的可怜猫儿。
然而这次并未得到那人的温柔安抚。男人甚至眼神都不屑分给扶风岑半点。
顷刻间,指环几乎四分五裂。扶风岑呼吸停了半秒。
不,这人不是楚止迎!不会是!是谁胆敢假冒楚止迎?!
“你是谁?!”扶风岑突然怒喝,震得玉柱不停摇晃,所有人的脸开始模糊,变得无眼无嘴,紧接着眼前景象支离破碎,瞬息化作泡沫。
“哈哈哈哈哈,帝君大人醒得比谭某人想象得要快。”
一阵尖锐笑声打破寂静,扶风岑这才知道原来前面都是梦境。
眼珠一转,从窗棂瞧见一颗歪红茶树,它生在城内中央,半生半死,如今所待之地是城里的某一处小楼。
来者踏着轻快的步伐靠近,戴着铜色假面,密密麻麻的小人偶察觉那人出现,突然注入了生命一般,挪动又聚拢,合力把谭弃淤架到了太师椅上安坐。
扶风岑脑海一闪,恍然大悟。原来被抓的人竟然全部被成了傀儡,被此人所驱使!
这哪是什么辞鸣城,明明是一个傀儡之城!表面熙来攘往,实际是个空壳子,日日演着不腻的戏,细思恐极!
“说吧,你费尽心机把本君弄到这里来,意欲何为?”
闻言,谭弃淤礼貌道:“戏本上攥写的一代美人帝君大驾光临,小人有失远迎,失敬失敬。另外,帝君是不是误会了?”
“误会?”扶风岑警惕不减,“你早知本君身份,说无算计,本君不信。”
“并非在下对帝君您有何想法,而是帝君您主动踏入了在下的地方,还不允许在下本能保护自己吗?”
猫儿冷笑:“一纵容木偶伤人;二扰染本君梦境;三分离本君和本君的朋友。你管这叫做自我保护?”
对方一脸坦然:“在下乃是木偶梦境师,洞察人梦境知晓其弱点,不过是在下的一点小癖好。帝君心胸宽广若海,想必不会太在意。”
说这话时,谭弃淤用一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癖好的眼神传递,十分理所当然。
“……”扶风岑一时无言以对。这算是窥伺天神吗?三界天条里不记得有没有这一项的处罚了……
上下打量了谭弃淤好一会,看人确实不像有阴谋恶意的,扶风岑发问道:“你把本君朋友弄到哪里去了?也故意弄本君朋友的梦境了?”
“啊,是啊。那个是帝君的朋友啊。”谭弃淤嘻嘻一笑,“他就在这里啊。帝君难道看不见吗?”
话音刚落,一根细如发丝的银线捆上扶风岑的小指,扶风岑再望向谭弃淤指向的地方,那里先前还是挂着一幅山水图,如今山水图消失了,由一块闪现散发着荧蓝色屏障物取而代之——梦境结界。
结界波光粼粼,似有水流在动,实际却没有。扶风岑走近结界,瞧见了楚止迎,蹙着的山眉终于展开了一点。
还好没事。
咦,话说谭弃淤明明就站在他身后,却无风无息,当真没有呼吸?如他所猜测是只游魂鬼不成?倘若是鬼,为何迟迟不肯散?这些木偶身上,究竟还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帝君,您分神了,不打算看您那位朋友吗?”
“……劳你提醒了。”耳边响起谭弃淤的朗声,扶风岑咬牙回应。转而迅速将注意力投入结界内的景象。
城楼高塔,细雨绵绵。
对面楚止迎不知梦见了什么,眉宇挂着淡淡忧愁,瑞凤眼一眨,飘落迷茫,平日的威严高冷半分也无,似融化的霜再度吹风冻成了片薄冰花,滴淌细细的水珠。
扶风岑何曾见过这样的妖皇?
“山今。”
扶风岑眼睁睁看着另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应了声,低眉走到楚止迎面前,刚唤了声“陛下”就措不及防被人拥了一怀,紧紧抱住。
这这这???
扶风岑直接傻眼了,脸不争气地红了:“岂有此理!”
不过这红有一半是被气出来的。虽然猫看不出来脸红不红,但血液沸腾上涌的感觉还是真实出现了的。
都主仆这么些天了,居然分不清哪个是真的本君,哪个是木偶假扮?本君会叫你陛下吗??
他在心里疯狂嘟囔,美目死死盯着不远处的楚止迎。
下一刻,猫儿呼吸微滞,脸上火烧似的热飞快地消退。旁边谭弃淤摇摇头,颇为可惜地撤回银线。
就在眨眼前,楚止迎略抬手,随即一击狠狠掼穿了“扶风岑”的身体,连着脊骨生生裂开,无力倒下没了声,彻底成了死物。那是个偶人,里面自然是空荡荡的。
大掌燃起青曜火焰,把木偶烧成了黑乎乎的一撮灰,连粒也没剩下。
“雕虫小技。”楚止迎面色阴沉,冷喝道,“滚出来!”
扶风岑率先穿过了梦境结界。

山雨琼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