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如意非如意
西风潇潇,空中一点流星闪过,割下粼粼月辉,洒进在场者的眸。
尖指媚转,一勾银线,木偶如意瞳孔颤移,仿佛是一个活人被抽却了灵魂,支柱轰然坍塌。木偶乖乖退后几步,呆立在旁一动不动,眼睛也不会眨了。
“陈小姐还是别用别人的假皮了,毕竟已经没有继续掩饰的必要了。”扶风岑目光平和地看着面前的竹衣男子。
只见刚从远处赶到的“谭弃淤”摇身一变,墨绿竹衣瞬间换成鹅黄裙裳,秀发盘髻,靛蓝步摇静静垂贴,脸颊的梨涡处点了两个殷红,格外显眼。一笑,春半桃花。
“哎呀,阁下还是第一个识破在下的人。”
不过三四秒,便从男子变成了女子模样,从假皮换回真容。不光如此,而且顺便换了音色,听起来如黄鹂那样空灵。
陈如意手指绞着胸前一缕细发,微微仰头,“果然如传闻那般冰雪聪慧。说吧,是如何猜出来的?”
“棺材。”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自然无法挫消女子的狐疑。
看了眼楚止迎后,扶风岑开始踩着矫健的猫步,围着中心鹅黄慢悠悠地转。
河畔吹来水的绵软湿气,给人一种恍如初见的旧味,卷来尘封过往。
“最开始,我瞧你身形瘦窄,首次起疑,毕竟没有见过哪个男人的骨架会这般细,而盆胯宽度却又与女子相似,即便有喉结也怪乎。有点女扮男装的意味。” 陈如意虽然是鬼可以变化外表形态,甚至幻化成谭弃淤的样子,但生前带来的固定特征还是无法隐藏的。
可扶风岑转念又觉得是自己对男女雄雌怀有刻板偏见,就把不对劲的感觉给压下了。直到无意发现地道里的红木棺材,不对劲的感觉方重新涌上。
“……”陈如意抄起红裙木偶,一下下擦拭着木偶的手臂,似是心无旁骛。擦了不知多少下,喉间冒出一声寒凉的鬼气:“那棺材呢?我记得没有纰漏的。”
扶风岑捋着自己的胡须,嗯,胡须比木偶银线要粗一点:“辞鸣城的风俗是代代相承的,别提城主女儿的棺材搁在暗无天日的地道里,且一般身份尊贵的,棺材里的陪葬品可少不了梅瓶、珏玦诸如此类的物件。据我所知,陈家有一传家之宝,乃是一柄品质甚佳、形如流云的玉如意。”
一听玉如意,女子面色忽变,擦拭的动作陡停。良久,幽幽扯出一抹笑:“一点不错。你们来辞鸣城,可是专门来收我的?”她知自己是鬼的身份逃不过扶风岑和楚止迎的眼睛,索性不藏、也不作什么无意义的挣扎了。
“……”差不多?楚止迎比本君早知道这消息,但本君也免不了要去收她。左右不过时间问题罢了。
鬼游荡在阳间,需要怨气滋养,才能毫发无伤地撑几百年不变,行动自如不受限制。如果缺乏怨气,便会慢慢消散。而为了采食怨气,不惜祸害辞鸣城内百姓,他们每一个都是在陈如意父母亲的庇护下活着的,陈如意能对他们下狠手,当真一点恻隐之心都没动?
“如果令尊在九泉之下知晓自家的掌上明珠做了屠戮辞鸣城的刀,会作何感想?陈小姐已是一只鬼,也清楚在下是否有能力转达于令尊。”
清元帝君,无所不能,三界流传。至少在那场灭国疫病前是这样的。
意料之中的,陈如意抿紧唇线,欲言又止,隐隐有晶莹的泪花堵在眼眶,要掉不掉。
扶风岑道:“城中人都被你做成了木偶,怨气被食,后来陈小姐范围逐渐扩大,途径辞鸣城的路人也成了掉入陷阱的羔羊,利用他人的心软博得同情,制作噩梦毁去他们的美好希冀。好一出窃取他人福气、乾坤调转的苦肉计。”
“陈小姐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事吗?”
“错?”陈如意先是一怔,泛出苦涩涟漪,接着脸颊漫上一层怒,“是,我有错,我的确是个小人,我对不住他们。可逼我犯错的是那个人!无他的阴谋诡计,我不可能会变成现在这副鬼样子!你以为我愿意变成这样吗?你以为我愿意?!”
“这一切苦难,都拜谭弃淤所赐。死,已经是我给他最体面的结局了。他如果不起豺狼野心,我们都不会这样……不会!活该、活该!”
眼见这女子歇斯底里,情绪愈发激动,鬼气猛涨,扶风岑瞅准时机,一个箭步冲上前,往她后颈和肩膀戳了几下,连成三星。人瞬间被定住了。
“委屈陈小姐几分钟了。陈小姐需要镇静。”
法力虽然只恢复一成,但还是可以撑两三分钟。扶风岑朝楚止迎摇了摇尾巴,神情得意。
后者轻轻叹了口气,眼睫微扬。
陈如意一脸黑线,随意斥责了几句就不吭声了,大家闺秀终究是好教养,半个难听的字眼也没有。
扶风岑也叹口气:“谭弃淤死了很多年了吧。念念不忘的是你。”
念念不忘四个字犹如惊雷,炸在陈如意耳边,她嗫嚅半响,最后咬咬牙憋住了要反驳的冲动。
“……”
回忆如潮水汹涌袭来,河畔初遇那天的夕阳,也和今天一样温柔。
陈如意死后的第七天,雷雨下了一天,凭着一腔怨念和恨意化作鬼,回到了最欢喜的地方——她曾经常与谭弃淤相会的小红楼。
“如意,你从前最喜听木偶戏和采茶戏,我就做了个你,如意,你看,她多像你。”谭弃淤喝得烂醉,双手捧着一具小木偶人,瘫坐在红茶树下。
一看到仇人的背影,本欲立马为父母和因那场走水丧命的人讨公道,索命罪魁祸首时,熟悉的戏腔带着哀伤曲调灌进耳中,陈如意犹豫了。
但只持续了一瞬间。
她附身到了那具被谭弃淤握得紧的小木偶上。
木偶吱嘎起来,又是会眨眼又是会转眼珠的,还反手给了一巴掌,顿时把谭弃淤酒给激醒了一半。
陈如意把谭弃淤做的亏心事都说了一通,说自己是来寻仇的要带他下地狱。谭弃淤吓得虎躯一震,心虚与恐惧控制着他的理智,急急挖掉了木偶那双会笑的眼睛,陈如意随之一痛,与人互掐起来。
银丝坚硬,谭弃淤的脖颈被勒出一行血,话说得艰难,不过陈如意也已经听不进去半点。她恨谭弃淤。非常。
鬼会利用怨气,雷打得越响,谭弃淤的呼吸就被困得越死,直至惊恐之中换来一场窒息。
“轰隆——”
红茶树的上部分被怒雷劈成了两半,一半焦黑,一半红艳,一半生,一半死。
谭弃淤也难逃此劫,电流劈里啪啦穿透他的身体。
“至于对不起的话,就留到阴曹地府里去说吧!”
陈如意火化了谭弃淤的尸体,取其骨灰放进了木偶内部。
*
扶风岑越来越看不懂尘世间的恩怨情仇了。
“仇人已除,为何还要留在这阳间?”
“我不知道怎么离开。”
“啊?”
“我不知道怎么离开。”陈如意再次重复道,双眼透出单纯。
是不知道?还是不能离开?
不对!不知道的话,按理来说,仇人死了,怨主也会慢慢心情平复,得以解脱。可看陈如意的反应,莫非,她……找错了仇人?所以因果无法割断,这才无意间被久久困在辞鸣城,无法离开?
若真是这样,究竟还有什么?
木偶、棺材、梦境……对,最后一个关键点,是梦境!
扶风岑赶忙抓了下楚止迎的裤管,“她寻错了仇人!”
楚止迎没多大反应,皱了下眉头。陈如意的反应和楚止迎完全相反,表现极端,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不可能!”
真相尚未落定,处理仍需努力。
“怎么不可能?”扶风岑猜测道,“你与谭弃淤两情相悦,有一种情况可以解释误会。”
“……误会?”
“谭弃淤是木偶师,出生家世不好,虽表面得到欣赏但终究阶级难跨,他无意知道了令尊在背地的鄙夷、陷害和一段时间的找茬。或许他是个小心眼的木偶师,又或许确实想为跨越阶级变得更好,好到足够配上你。”
“令尊口头刺激到谭弃淤,谭弃淤原想带你走,不料计划被令尊打断,又发生了一系列想让你二人疏离的事情。谭弃淤也许觉得与其让女儿痛恨一个父亲,不如让她恨自己。”
……
梦境终归不是现实。
“嘶……疼!”
陈如意抱着自己的头哆嗦,结合生前奇怪的经历,刹那,幡然醒悟。
头疼渐渐褪却,鹅黄衣裳的女子眼神空洞,难怪,难怪父亲那个时候不让我和谭郎见面……谭郎,败给你了,你亲手给我做的梦境,还真不赖,蒙骗了我这么久……
栽在编织的梦境里,多少不是滋味。
没有眼泪,没有呐喊,她只是傻愣愣地杵在原地。
下一刻,陈如意双手合十,几团雾气从身上冲出,围绕在拥簇在身边的木偶们,慢慢地,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木偶们都个个恢复到最初的人身模样了!每一个鲜活的生命重新灌入体内,竟都是城内的百姓!他们仍旧活着!
陈如意朝扶风岑“扑通”滚下,抽出翠玉步摇递上,亮丽的秀发滑落,用恳求的语气道:“您能将我送去见父亲和谭郎吗?”
“我答应你。”
扶风岑转而望向楚止迎,“麻烦楚大人帮我跑一趟了。”
“好。”
怨气消,鬼作散。陈如意变成了一团雾气。
但主人一离开阳间,留在这里的木偶也丧失了活下去的理由。
没有了信仰,又如何偷生?
被忽略许久的木偶如意开口说话了,没有丝毫生气:“请、让、主人进到我的、身体里来、吧。”
“为何?”
“如意就是如意,主人永远的如意。”
*
梦境的幻影中,一红衣女子贪恋地抱着五彩鹊翅戏服,唇角噙笑,慢慢被热烈的大火烧成了灰。
现实中,红楼落败,墙皮爬上岁月斑驳的痕迹,轰塌成一堆废墟。
暴雨倾盆,原本注定枯死的红茶树却复发生机,生出了嫩芽。
天连衰草,辞鸣城再无戏腔之音。
见扶风岑情绪低落,楚止迎道:“这个世间本就没有那么多结局圆满的两情相悦。很多事情是强求不来的。人需要自己的野心和心计付出应有的代价。已经够了。”
“那我算不算完成楚大人的任务了?”
“什么任务?”楚止迎不记得自己有额外再布置。
“陪你啊。”
“……”
见人没什么表情,他耸耸肩:“怎么,楚大人这是只允许自个点灯不许山今点火?”
“嗯。”
扶风岑陷入了沉默。

山雨琼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