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千露之水
余霞成绮,云卷云舒,暮色即将笼罩这座城。
好不容易说服某个手辣的男人放开了燕少晔,可不能再挑起几方情绪了。扶风岑了解过畸魂,知晓夜晚最容易增强畸魂的威力,眼见长空彩霞重晕,他只想马上把燕少晔关起来,好不让他在不理智的情况下伤人。
猫儿刚朝燕少晔迈进两步,倏然被一抹身影拦住,不用看也清楚是谁。他纠结在原地,目光越过楚止迎的衣摆,蓦然察觉一丝不对劲。
只见那黄冠男子的身体在发抖,战栗似海水,一阵一阵袭来得厉害,没撑多久就弯了腰杆,抓着头,脸憋的通红、发紫。紧接着,燕少晔喘了口粗气,似是挣扎了太久,他慢慢放下双手,露出一个古怪的笑,似妥协,似释然,又好似胜券在握。
人的意志力是冲不垮的。扶风岑微微眯眼,“燕少晔暂时掌握回了自己身体的操控权。”
“公主殿下。”
一语惊人。
他对着空气说话,眼底血丝快速消退:“请殿下,自此放过旋瀛子民,他们是无辜的。殿下所在意的只有灭前朝的皇族,百姓何其无辜,何必受其牵连。错都在我,还望殿下高抬贵手。”
“殿下若想要我这具身体,尽管拿去就是,我愿以此身躯弥补殿下心中之苦。”
燕少晔言辞恳切,连君王自称也去了。
空气寂静了好一会,一道咬牙切齿的女声才幽幽从燕少晔口中传出:“本宫的苦,单凭你一条命怎么能够抵消?燕家血脉果真一如既往的狂妄自大。哼,本宫当年就应该让父王诛了燕家九族,后面也不会发生那些事情!他们也都不会血溅祭——”
“公主殿下,你错了。”
“错?”
畸魂发出一阵阴冷的笑,忽然像是笑够了,陡然顿住怒道:“你有什么资格评判本宫?你!如今不也错得一塌糊涂?”
往事不可追,一帧帧在燕少晔脑海中闪过:“前朝为朕父王所灭,只因前朝极度腐败、穷极奢华致使民不聊生,朕的父王无奈之下举兵逼宫,这才有了现在的旋瀛。公主殿下,朝代变更实是军心、民心所向,我不认为我燕家有任何错误。”
“反观公主殿下身为前朝嫡长女,理应以身作则,却带头铺张浪费,克扣军饷,在灾患之季又不管不顾,还在宫中大肆设百花宴。我固然没有当好一位国主,未能尽到职责,手染鲜血,但我对在燕初出现之前的所有建树,问心无愧。”
“……”畸魂原是位美人,光阴已啃噬完她的血肉和容颜,被说急差点钻出燕少晔身体。她后知后觉,嗤笑一声:“你竟窥探我的记忆,真是不赖。”
“彼此彼此,公主殿下不也处心积虑,现在还占用着我的身体?”
“哼。”
不知是不是希望几亡,燕少晔反倒觉得轻松,“公主殿下想要旋瀛灭亡,尝尝曾经你国苦楚。可朕也遗憾地告诉公主殿下,殿下不会如意的。朕,就算是今天头断筋抽死在这里,也断然不会再让你主导朕的意识去伤朕的子民!”
语毕,他竟沿着楚止迎先前抓出血窟窿的地方,深深扯下一块皮,炫耀似地丢开。畸魂与他身体相通,公主“嗷”地大叫一声,紧接着一怒之下在燕少晔体内和他的魂魄打架。所以,呈现在几人面前的画面是这样的——燕少晔自己打自己,清秀的五官扭曲得不成样,肢体不协调,手脚缠绕,很是怪异。
冤冤相报何时了?
见状,扶风岑不由得贴近楚止迎:“还要让他们这样闹下去吗?”
“当然不。”前脚刚问,楚止迎后脚跟着发出一记法诀,击到燕少晔额头,把打直接打晕过去。吵吵囔囔的声音终于消失了,楚止迎面色依旧不快,大袖冷冷一旋,昏厥之人身体翻滚腾空,“咻”地消失在眼前。
“真是聒噪。”
午夜。
趁楚止迎在结界中闭眼打坐,扶风岑悄悄走近紫云榻,左右瞧上一眼。
怎的还在昏迷?罢了,这样也不错。
跳上榻,他快速从猫耳里掏出一只一节指大小的青瓷瓶,“啵”地打开。
“还好本君来凡间前,为以防万一,揣了一小瓶。”点化凡人的千露之水,只稍滴上一滴,即可分离怨念。千露之水尤为珍贵,神树落下一滴就需要等待一千年,非特别点不用。
许是机缘到了。
拔下一根猫胡须,沾上小点,扶风岑扒开燕少晔的一只眼睛,将千露之水滴了进去。顷刻间,青光大绽。
光散之时,畸魂迷迷糊糊钻出身体,扶风岑立即抓住她,施了个法印,畸魂乖了不少,后被他装进了青瓷瓶中。
“正好留在身边做小仙使,替本君整理山丘高的文书,全面净化。”
没几秒,燕少晔转醒,可睁开眼却仿佛有障,仅仅只能瞧见面前有一双极美丽的眼睛,亮如星石,正静静地注视着自己。
是谁?
燕少晔心头一跳,手心渗汗,始终动不了嘴,好像被封住了,浑身上下只有眼珠子能动。
“一刻钟后,国主会恢复的,切莫担忧。”
那双眼睛说话了,声音轻飘飘的,从远方吹来。
“燕初的尸体不腐,已埋葬在国主寝宫附近,插了朵小花,你若想念,去那便是。万物循常理,望国主今后懂得自己存在的多重意义,莫要辜负他人真意。” 说完,化作烟雾飘散。
一到外头,冷风吹得扶风岑打了个哆嗦。转身看见一身麒麟蓝衣,他毫不意外。
“帝君。旋瀛一事已成,记功德又五。嗯……距离达鼎还差九十九,望帝君再接再厉,争取保证三界稳定的情况下能许愿。”度厄星君先朝人作揖,后继续执笔在功德簿上写字,“不过,帝君呐,小仙怕您这样,反倒让他对您的印象更深刻了。”
“他?哪个?为何这样说?”
度厄耸耸肩,不多话,心想:帝君生得一副多情模样,也属实不能怪罪他人倾心相待……
“总而言之,帝君谨慎为好就对了。”
*
不足半月,边境战事再起,春风泣血,风中鲜血似酒浓烈,旋瀛军队因国主异样而军心动摇,在敌军连夜不懈的猛烈攻势下,节节败退,城池被掠,数米之外的皇城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
经畸魂一事,旋瀛国主回归初心,想着拼上这条命也要保全旋瀛。燕少晔也的确这样做了。
出发之前,燕少晔首先来到宫观,仿佛神像还在,他朝正前方郑重叩拜三下,眼里已除去思慕,唯余尊敬。
第二去了陵墓。燕少晔一身玄衣,跪在碑前,“父王,母妃。儿臣如今双手全是血,你们会讨厌儿臣吗?”
好像凉血还黏糊糊沾在手上,他发狠地擦,却怎么也擦不掉,最后攥紧手心,撕下一块洁白的衣角,包住腰间碧玉,一把扯下。
“母妃给儿臣的平安玉佩,儿臣其实早就知道是什么,辛苦母妃父王瞒了儿臣这么多年。可该来的终究会来。”前朝公主的贴身玉佩,本不属于他。
毫不犹豫地,他打碎正在散光的玉佩,一片一片吞入肚里,嘴巴鲜血淋漓,也不觉丝毫疼痛。粲然一笑,孩子般天真。
*
太微历第二十六万九千八百七十二日,《三界人间录》有载:‘北,旋瀛国第二代国主燕少晔,品行敦厚,以己之命承异能之行,拯救旋瀛子民免受战火荼毒,德行有加,年二十九终。’燕少晔三个字,流芳百世。
这片土地再度迎来了新生,春风吹又生。
扶风岑站在屋檐角,眺望远方。晴光大好,让他想起天庭的日与月。
“楚大人,你觉得天庭怎样?”
“不怎么样。”
“那楚大人觉得天庭上那帮神仙如何?”扶风岑又试探道。
“不如何。”
“……没什么其他的了?”
“……”
楚止迎摸了摸眼角的红痣,难得沉思,良久后开口:“据孤听闻,天庭大大小小很多事情都是由那位清元帝君处理,且见其能力出众,孤还挺欣赏的。来日若得见,必奉酒一回。”
奉酒……?大可不必。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究竟是哪里呢??
扶风岑心头微微穿过一流怪感,然而道不出个所以然来。半响,他无聊往屋檐下望去,恰好与两束目光相撞,一时间,那怪感膨胀了数倍。
直到楚止迎叫他才缓过劲。
“山今,下来。孤带你去吃点心。”
闻声,扶风岑不假思索地跳下去,哪料倒霉,在接触到地面的刹那,竟不慎崴了脚!顿时疼得他不敢动弹,眯起一只碧水眸,呲起尖牙。
“怎如此不小心。”
“……”
他其实并不确定楚止迎当夜有没有看到那一幕,但在楚止迎委下身帮自己揉足时,疑虑便被打消,一点儿不剩。
眼底讶异之色一闪而过。
嗯,楚止迎的手劲正正好。他又冷不丁想到了自己给这男人按摩的画面,嘴角微微抽搐。
待那只温暖的手撤去,他发现自己的足半点不疼了,道了声“谢楚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