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程玉津身子一僵,随即视线冰冷地死盯着程玉梅,被夜浸成墨色的琥珀眼眸里不加修饰地透露出对来者的陌生。
许久未见,她还真是一点变化都没有啊。
明明自己的“亲儿子”就在旁边站着,她却愣是一点也看不见,甚至连自己现在抓的人内里已经被换了芯子,她都察觉不出一点。
程玉津说不出自己现在复杂的情绪到底参入了什么成分,只能在心里冷笑,不作回应。
而程玉梅显然也已经见惯了“纪言酌”这副不理人的样子。
迫于身上还有要紧事压着,她直接像没有察觉到对方此刻的排斥般,无视了程玉津的冷漠,立马面带慌张地焦急询问道:
“哎,你的父亲还在到处找你呢,你跑到这里做什么呦?!”
“还有啊,嘉呈不是早就带你去换衣服了嘛,怎么搞到现在衣服都还没换呀?”
“诶对了,嘉呈呢,嘉呈又跑哪里去了啊,你们不是一直在一起的吗?”
程玉梅后面又一连问出了好几个问题,有关于“他”的,也有关于孟嘉呈的,甚至还有纪川海和孟缇珞,可就是没有他的。
难道她就不知道自己的亲儿子出车祸的事情吗?
程玉津再一次被这个妇人的漠视惹得心脏绞痛,以至于在她问累停下的时候,他一个问题也不想回答。
他就静静地俯下了目光,和人对望。
先从自己母亲眼尾那有些晕开的眼线开始细看,再到面颊上那几层粉底遮瑕都盖不住的脸上细纹,直至看清了对方那因为跑来寻他时出的汗而沾湿的两鬓后,他才忍不住滚了滚喉结,抬手轻轻拂开了程玉梅抓着他胳膊的手:
“你的眼里,难道就容不下其他人了吗?”
反问的声音很平静,但听在纪言酌的耳朵里,却是没忍住地心下一颤。
程玉津现在,应该很难过吧?
因为他……
纪言酌隐约能体会到对方现在心里不好受的滋味,也十分清楚造成如今这样结局的原因是什么,所以他就更不敢扭头看人了,更别提再做什么安慰。
再一细想,纪言酌他从小没了母亲,程玉津又何尝不是没了父亲。他们变成一家子后,理应可以变得更完整,可结果却是,他既没有体会到母爱,他也没有体验到父爱。
更甚者,就连本该拥有的至亲的爱,他们也都没有得到。
他们只有彼此,他们是一样的。
一旁的程玉梅还是一点发现也没有,只是在听人那么一问后,她才慌慌张张地朝程玉津的后面望去,结果没看见孟嘉呈,寻觅的眼神就在不经意间先落到了纪言酌的身上。
视线对焦,双方的神情都是一滞。
尤其是纪言酌,他心里有鬼,所以被人抓包后格外心虚:不是,怎么这么快就要他和这个“狠心”的女人对上了。
还是程玉梅的反应更快,当场就拧了眉毛,冷言叱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语气里透露出来的恶意与排斥根本不作掩饰。
可怜了纪言酌,直接化身成为哑炮,还想努力地张张嘴巴,却在第一时间什么话也没能说出来,原本还有点思路的脑子一下就被程玉梅给吼懵了。
饶是他事先再怎么做足了同程玉梅对话的准备,此刻也建起不了一点回防的心理设施。
“我、我不能在这里吗?”
纪言酌底气不足地反问了一句,只敢朝程玉梅瞅一眼,接着迅速扭过头,求助似地看向了程玉津的侧颜,一副生怕自己多看那个女人一眼,就会被动陷入难缠的境地中的样子。
唉,这也不能全怪他的,对吧。
谁叫他早已习惯了程玉梅从前讨好自己的那副态度,如今忽然转变了身份,还要他独自面对这位“母亲”的另一副面孔,短时间内,他怎么可能消化得了嘛。
程玉津没有说话,却也默许了对方朝自己投来的隐晦求助。
感受到衣服在暗中被人给轻轻拉了下,程玉津不用回头也能猜到纪言酌现在“害怕”的表情。
有些无奈,他轻叹一声,趁对面那人还在朝纪言酌挤眉弄眼、摆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的时候,主动开口替人解了围:“托你转告一下我的父亲,今晚我还有要事需要处理,就先走一步了。”
说完,他就要带着纪言酌离开。
程玉梅一听,朝纪言酌作弄的表情顿时凝滞。
她立马转头来,看向已经抽回视线的程玉津,只是稍稍一愣,便迅速做出了反应,小跑了几步赶忙一个闪身,直接就挡在了他们两个人的前面,嘴角还挂着苦笑:“诶诶先别走啊……”
这次的好言劝说,是在对“纪言酌”进行挽留,而非“程玉津”。
程玉津停下,用着最后的耐心去听对方讲完最后一句话,而眼睛却直直地看着前路,一言不发。
程玉梅见状还以为是自己的挽留起到了效果,于是又扬了笑脸,准备将纪川海的话转述给对方听:“小纪啊,你父亲他……”后面说得磕磕绊绊的,是因为她想把那些不好听的话转述地再委婉一点。
没办法,在面对程玉津如今这张脸的时候,程玉梅是无论如何都硬气不了的,就算是转述别人的话,她也强硬不了。
程玉津抿唇。
他清楚程玉梅现在说的绝对不是纪川海的原话,也清楚她这样做是出于什么目的——无非就是担心自己复述原话会刺激到“纪言酌”脆弱的心灵罢了。
呵,还真是小心翼翼啊。
小心到,令人觉得可笑。
程玉津没有拆穿她,心里却在想,既然从前的纪言酌都不会领这份情,那么现在换作他来听了,同样也不会。
只是唯一不同的是,程玉津还是会忍不住在心里替她觉得不值,也替自己感到不值。
明明从小就知道这份差别对待是可望不可求的,可当他真的换上了他从小就在羡慕的身份时,在亲身体验过这份来自母亲的差别对待后,封闭许久的内心还是会冷不丁地就破防泛起了酸涩,甚至连一点应对措施都没有。
她可是他的亲生母亲啊。
好不容易听程玉梅把事情讲完,程玉津盯着眼前这个因为紧张而面色惨白的女人,很自然就戴上了惯用的冷漠面具,勾起唇角,自傲道:“无所谓,随便他怎么生气好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脾气?”
女人满怀期待的表情顿时破裂。
程玉津看见了,也假装没看见,最后语气悠悠地补道:“我怎么可能会听他的呢?我不可能会听他的。”
闻言,程玉梅的嘴唇颤了颤,彻底无话可说,就是不知道她又在脑子里想着一些什么东西,给自己吓得脸色惨白,总之,程玉津对她那副担惊受怕的表情已经见怪不怪了。
移开视线,程玉津呼出憋在胸口的一口浊气,终于能够狠下心来,腾出一只手,用力将人推开:“别挡路!”
程玉梅保持沉默,脚下一个踉跄,还真就因此被无力地推到了一旁。
这一次,她没再冲上来进行阻拦。
程玉津板着脸继续朝前走,旁边的纪言酌则是一言不发地被他撑着朝前走,还走得一瘸一拐。
纪言酌好几次抬起头,想要开口,却都找不到合适的机会,最后只能作罢。
他不敢说,早先他被那蛰伏在空气里随时可以引爆的火药味给震住了,不是怕程母,而是怕他,程玉津。
而现在好不容易熬到硝烟结束,他却还是没办法开口同人排忧解难,只得悻悻地收起自己的那点小心思,回头再悄悄看了一眼那个女人,结果见人还站在原地,背对着他们,仿若她是被他们被抛弃的那个人般,背影里是说不出的黯然神伤。
“你的母亲,她……好像很难过。”
纪言酌第一次觉得这样揪心。
至于是在替谁感到揪心,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踏马的居然在不自觉的情况就把这句心里话给说了出来!
说完,纪言酌的脑子也顿时清醒了不少,脑子里一根松弛的神经迅速绷紧,他立马心虚地把嘴闭上,然后默默祈祷旁边的人没听见他刚才那句“小声嘟囔”。
拜托拜托,刚才他只是随口一说,可千万不要被……
“哼。”
纪言酌的“祷词”还没有在心里念叨完,就听见旁边的人从鼻腔里发出了一声冷哼。
“这你都能感觉到啊?”
程玉津轻飘飘一句反问,面无表情,问得也是一点情绪起伏都没有:“怎么以前没见你这样想过,现在占着我的身体,反倒关心起来了?”
纪言酌:……
私密马赛,这事儿算他突然忘了自己的身份!实在抱歉!所以求你别再继续问了行吗?!
然后程玉津果真就没再继续问了。
纪言酌也不答。
于是,两个人又陷入了谁都不开口的沉默中。
“先带你去配副眼镜吧。”
直到他们离了竹馨斋,又上了车,程玉津才缓过来那股郁闷的劲,然后主动和人提议道。
纪言酌没有拒绝的理由。